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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大人,您相信一個赤手空拳的人,能一腳踹毀河堤嗎?何況他陸家築堤堰,光顧著他們陸家灘一地,堤若不從那兒潰,定會淹著別人的田,那時刻,他們損人利己,又該怎麼說呢?」

  「不錯,」府官大人點頭說:「你既非故意毀堤,並沒有多大的罪過,那為何本府派了差役下去查案,你卻踢死馬匹,又出手毆傷捕目呢?」

  「大人,」宋武舉說:「生員這個武舉名,雖然算不得什麼,但那根旗杆,卻是皇上御賜的。棗眼鷹秦捕目,可以在宋家莊作威作福,但他卻不該在御賜的旗杆上任意拴馬。我只是略略教訓他一頓,沒告他犯欺君重罪,業已算很客氣的了,假如我寫狀子告上來,只怕大人難免有縱容部屬之嫌罷?」

  府官大人一聽,不自覺的就舉手摸起他的烏紗帽來。他聽到棗眼鷹回來稟事後,原想重懲宋武舉藐視公堂之罪的,可沒料到對方反扣他一頂抬不動的帽子,假如認真追究,棗眼鷹掉腦袋是另一碼事,自己的前程也得押上啦。這傢伙,他非得把宋武舉飭回不可了。

  「我說,宋武舉,你護旗杆是不錯的,」他說:「但你也要知道,你是個武舉,拳沉力猛,朝後若仍逞血氣,鬥勇行力事,早晚會鬧出人命來的,……那個棗眼鷹平素橫暴不法,本府業已革去他的差使了,但他家有老母妻兒,需要養活,如今腰骨被你毀傷成殘,不能苦掙了,你總該負賠償之責罷?」

  「那是當然的,大人。」宋武舉說:「不過,不瞞大人說,生員雖有武舉功名,卻是個地道的窮漢,腳下沒有立錐之地,只好寄居在族中的祠堂裡,這筆款子,叫生員一時到哪兒籌去?」

  「這並不難,」府官大人說:「本府要責成你們族裡集款賠償。關於陸家告你毀堤的案子,本府判你無罪,你可回去了。」

  宋實甫原以為這場官司會拖泥帶水打下去的,誰知道這位府官老爺異常明快,當堂就輕輕發落掉了。宋武舉下了公堂,還滿肚子不高興,因為他仍然拖累族人,為他集款賠償棗眼鷹,但宋實甫卻高高興興的說:

  「敦武,你該知足啦,損失一些錢財,對族裡的人來講,實在不算什麼。經過這一回,朝後陸家灘的人也該明白,咱們不是好欺負的啦!人活在世上,不要去欺人,能不被人常常欺侮,就夠好的了!」

  打完這場官司回來,宋武舉的名頭,在五丈河一帶鄉野上更為響亮了。那根旗杆高高豎立在那裡,過路的商客人等,在一兩裡路之外,抬眼便能望得見它,在那些人們的感覺裡,宋武舉簡直和那根旗杆同樣的高大。因為他逼退海賊,挫辱土豪,教訓蠻橫的衙役,這三種人,都是鄉野人們最忌憚的,最駭怕的,有了宋武舉這樣一個急公好義的人物在世上活著,他們便略覺寬慰,略覺安心了。

  但宋武舉本人並沒覺得跟早年有什麼不同,他仍然是呆虎兒,仍然是個莊稼漢子,府官點醒他力猛拳沉,他就不願對人勒拳頭了。宋實甫老爹說的:窮秀才,富舉人的話並沒有靈驗,宋武舉中了舉,還是一個窮光蛋,也沒有閨女嫁給他。

  他卅七歲那年,五丈河鬧大荒,他是在曠野地上餓死的;因為他食量太大,他不願意填飽他一個人的肚子,而讓他的族人餓死,結果他自己卻餓死了。他只留下一些故事,和一根高豎著的舉人旗杆,表示這世上,曾經有他這麼一個人楞楞的活過。

  這世上,遇著饑饉的年成,餓死人是稀鬆平常的事,不過,一個有功名的舉人老爺被活活餓死,可就不多見了。無怪乎幾十年後,人們還把他生前的一些事情,當成傳講的話題的罷?

  他死後若干年,海賊幾度鬧得很凶,但也奇怪,所有的海賊群都相戒相約,腳不踏宋家旗杆一步。他們並不駭懼已經死去的宋武舉有什麼樣的精魂厲魄,來保護他的族人,而是對於一個為救別人而餓死自己的舉人老爺,自然懷著一種敬懍。一個海賊頭目就這麼說過:

  「咱們在亂世幹這個違法行當,也不過為了填飽肚皮,卷劫餓死的舉人,會有報應的。若說當了海賊就沒有人性了,那可不見得,咱們抬頭看見宋家莊那根旗杆,就遠遠的燒香跪拜,五丈河,全都受著宋武舉的庇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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