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深雪 > 深夜與早晨的周記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忽然,她決定要哭得狠狠的,不為傷心,不為母親永恆的見死不救,只是為了哭。

  忍了你們這雙撲街賤人這麼多年,我決定不忍下去了。

  從此以後,我不再忍。

  對了,我哭,不是傷心,只為了太想哭。

  她仍然在哭,哭得嗆住氣,聲音很難聽。她讓自己哭下去,一邊哭一邊發出小動物般的嘶叫,一下又一下,低沉的,啞然的,同一個音域的叫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不哭,因為哭得太久眼會痛,如果不是眼痛,她不介意哭下去。也不再叫了,倒是鼻涕流滿頸流滿心口,她用手抹完又抹,仍然在,迫不得已,她走出書房之外,她要找來一張紙巾。

  走過自己的房間,父親不在,走過父親的房間,他亦不在,居然,行李也不在了。

  他逃走,他做了明智的抉擇,如果他還留下來,他的女兒會殺了他。

  為什麼不?她決定要這麼做。

  她從廚房拿出一把菜刀,握在手中。而人,坐在沙發對著大門口,手持刀,舉起來。如果他回來,她便一刀砍下去。

  什麼前途也不要了,她要斬死他。

  但他沒回來,她的手軟了,他也沒回來。她一直持著刀,眨眼的次數也很少,盯著大門,瞄準目標。

  終於,門開了,她警醒地向前一傾,還未看到是誰,手一痹,刀便跌在腳邊,差一點斬到她的腳板。

  進來的先是奶奶,然後是爺爺,他們見加柔表情怪怪的,腳邊又有一把刀,便走上前去,兩老一句接一句的說著:「怎麼了?學人玩刀?」

  「眼光光的,生病嗎?」

  「十六歲了,還神神怪怪!」

  奶奶意欲捉住她的手臂,加柔一被觸碰,便高叫了一聲,接下來掙脫兩老,一縷煙跑進自己的房間,一邊跑一邊叫。「呀——呀——呀——」那個晚上,爺爺奶奶用力拍門,加柔也沒回應,她抱著枕頭蜷縮在床上,睜大眼睛不作聲。

  兩老放棄了再叫喚她,後來他們才發現,兒子也不見了。

  爺爺奶奶互相望了一眼,這四目交投便有那心照不宣,當中夾雜了錯愕、哀傷、痛心,以及不知所措。是意會到發生了什麼事。

  有可能,怎會沒有可能?十多年前樂建寧要離開香港往美國謀生,只是迫不得已的事,他被控非禮一名九歲女童,女童是他同事的女兒,在一次船河聚會中,他在船艙房間非禮她。那件事全公司都知道,報紙也有跟進,只是樂建寧不承認,而父母又一直相信他。那時候,他的父母天天為他祈禱,最後法庭判他無罪釋放。

  法庭裁決是最後的決定,樂建甯舒了一口氣,在父母的鼓勵之下,他到美國生活。

  加柔的爺爺奶奶坐在飯桌前兩相對著,一臉愁容,沒有任何胃口。原來,那真是他們的兒子。

  究竟這樣的兒子是怎樣生下來的?又如何養大成人?

  自問盡了最大努力使他健康正派地長大,教他每篇經文的道理,令他快樂令他向善,他們不明白,當中有什麼出錯,兒子會長成這樣的人。

  最後奶奶飲泣了。兩老一句說話也沒有說過,但已交換了千言萬語,腦海中太多往事,不用說出來,也心知。

  過了一天,見加柔依時吃喝,兩老知她的情緒安穩下來,心裡寬了點之餘,飯後便留下她說說話。

  奶奶開腔便是這一句:「加柔,我們以後也不叫你父親來住。」

  「以後?」加柔把眼珠溜向她的爺爺奶奶,她在想,那麼以前呢?以前的大家都不計較了嗎?

  忽然,她冷笑了聲。

  爺爺奶奶只覺心寒,她對他們說:「以後?好吧,你們要無條件把我養大成人,供書教學,那麼,我便會原諒你們!」

  少女的臉孔有那不近人情的冷酷,那冷笑猶在。

  爺爺奶奶看得驚心動魄。

  她才不理會他們,是這班人欠她的。

  她多加一句:「放心吧,我什麼也不會說出去,兔得你們丟臉。」

  是這麼一句,奶奶瞬間充滿哭泣的衝動,淚在眼眶打滾,卻又不敢哭,她突然間害怕一切,她害怕她的兒子,也害怕她的孫兒。

  加柔臉上有溫意,她不願意再說下去,轉身便走。有什麼好說?無人有能力面對這件事。叫他以後不在這間屋居住?但這間屋之外也有世界呀!他在外面也可以傷害她。

  加柔覺得很無恥。所有人都無恥。

  之後兩天,奶奶替她致電學校告了假,加柔便在家裡休息。

  就在第二天留在家中的黃昏,電話響起,那居然是老師。

  「老師?」加柔驚奇了。

  「你這兩天也不上學?」老師問。

  「是的,昨天今天也告了假,我在家中休息。」

  「不舒服嗎?」

  「可以這樣說吧!」加柔微笑起來。該叫她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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