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深雪 > 深夜與早晨的周記 | 上頁 下頁


  Dr.Higgins卻說:「雞肉也好人肉也好,都分辨不出那味道呀,一邊吃一邊與別人交談,永遠都味同嚼蠟。」

  Mr.Higgins伸手按著Dr.Higgins的手,體貼地說:「要不要我先與你在外面吃點東西?」

  Dr.Higgins搖了搖頭。「不用了,你的朋友在等。」

  Mr.Higgins感激地朝Dr.Higgins一望,然後兩人絮絮說著日常生活的事情,車一直向前行,行了三十分鐘。

  當車停下來之時,Mr.Higgins下車,Dr.Higgins則沒有踏出車外之意。她只是著緊地說了句:「我的診所欠租了。」

  一如典型的大富豪的家,輝煌、名貴、處處古董與及價值連城的裝修及設計。Dr.Higgins很喜歡她的住宅,雖然一個人只能睡一張床,其餘十九間房多數空置著,但她實在喜歡那種仿佛住酒店般的感覺,她喜歡看著十多人走來走去,隻眼侍她一個人氣派。

  看,她一踏進屋內,便接二連三有人上前來替她拿的手袋外套,也會有人立刻為她調水洗澡,睡前並有她喜愛的燉品進補。這種生括實在太美好太舒適了,她不是不承認,Mr.Higgins花上千金來寵愛她,雖然,這樣的愛,與其他人推測的,有很多不相同之處。

  今天晚上臨睡前,她在床上看新聞報告,新聞片說,那變態謀殺犯又再殺死一名嫖客,在屍體身旁,並且發現了一本周記。

  「周記。」Dr.Higgins念念有詞,她對這兩個字很敏感,她放下她的蓮子百合燕窩,瞪著電視機的畫面。她決定,她在此案上要參與更多。

  每個人的心目中一定有些事情、物件,一經接觸之後會心有餘悸,聽到了,心會震一震;看到了,心頭會蕩漾出又甜又苦又酸的旖旎;捧上手後,複雜的喜悅與悲拗帶來的交錯更會令人不能自恃。

  對Dr.Higgins來說,那是周記,各類型的周記,各式各樣的周記,只要告訴她那是一本周記,她便會在那本印刷品跟前心跳加速,茫茫然不知所措。

  翌日,警方便送來那木有關兇殺嫖客案件的周記,它記錄了案程的重要線索。這本周記,放在Dr.Higgins診所裡的辦公室格面上。

  她望著它,把手伸在半空中,想碰又不敢碰。最後她喚來護士為她把周記翻開,她解釋道:「我的手指沾上了花生醬。」護士無所謂,她替Dr.Higgins翻開了。她吸了一口氣,俯頭閱讀。

  她張限定睛一看,便發現了這兩個字:「老師」。

  心頭劇烈抽動。老師。

  眼眶忽然便濕潤了。飛快地看了數行文字,她發現了,原來當中有一段老師與學生的關係。

  她雙手掩面,鎮定了自己,呼上一口大大的氣,才有力量看下去。

  周記寫道:我應該怎麼說,那時候我在課堂上便留意到這個女孩子,她很喜歡笑。很開朗,很伶俐,遇上喜歡的話題,她會有很大反應,會轉身與生在她後面的同學說,加一、兩句評語,然後又望回我這位裡,帶笑,聽看我的講話,很留心、很有興趣、很欲罷不能的神情。

  她是所有老師都渴望遇上的學生,興致勃勃的,尊重老師的,喜愛老師的。

  我一直沒有女朋友,我想要一個,但不知怎樣找,也從沒遇上什麼特別的人,於是只好作罷了。是看見她,我的學生,我忽然便想,要是有這麼一個女朋友便好了!真是夢寐以求的一回事。

  後來有一天,她小息時來找我,告訴我身體不舒服。我看看她,她的臉很紅,又全身冒汗,她是真的不舒服。她告訴我她想回家,我之後無課上,於是我便駕車送她回去,她在我的車廂內喘著氣,很辛苦。我問她要不要進醫院,她說千萬不要,於是我便直接送她返回她的家。

  那是一個淩亂的家,衣服、吃剩的食物任意擺放。她說,她沒有家人,家人全在外地,他們寄錢給她生活。我把她安置在床上,用毛巾替她抹了臉,她道謝,然後便睡去。

  我無事可做,但又放心不下,於是便留下來。我替她打掃房子,像個鐘點女傭那樣落力的替她清洗地板、抹窗、抹塵,好淩亂的家哩,我奇怪,外表那樣整齊的女孩子,怎會任由家中亂作一遍。我就那樣的抹抹抹,直到天都昏暗下來。

  天黑之後,她睡醒了,走出房間來,看見我,便坐到沙發上望看我。她什麼都沒有說,我無法適應她這突然而來的靜默,我問她是否很不舒服!要不要看醫生,她通通無反應,只在我問她是否肚餓時,她才點一下頭。她肚子餓。

  我為她煮了個公仔面,加了一隻蛋,她很快便吃完了,但吃完之後,她又再次無反應。有傳呼機的響聲,她說,有人找她,她要外出。就那樣,我與她道別了。但我不放心,她的行為與日間的太反常,我惟有跟蹤她。她居然走上一間公寓,妓女作交易的公寓。

  我在公寓下等待,半個小時後,她走出來,她臉上有瘀痕,手上有血漬。我很驚慌,卻又怕顯露了她的學生身份,所以沒與她去醫院。我送了她回家。

  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說那個男人打她,她還手了,殺了他。我無法相信,只懂得好好替她療理傷口,我用煮熟的雞蛋替她吸去瘀痕,又替她抹去血清。

  我真的怎樣也無法相信,我無法相信她會在夜間憂鬱起來,她會沉默不語,她會接客,她會與別人打鬥。後來,我看看她安睡,我便離開了。

  翌日早上,我翻開報紙,內裡有一則次要的新聞,一名嫖客被人兇殘地割喉身亡,那公寓的地址,正是我昨夜站在外頭等待的那一間。

  我很不安,但照樣回到學校去。我看見她,她坐在她的座位上,精精神神的,與同學說笑。

  然後她看見我,給我拋來一個親切的眼神,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哭了,而我身為她的老師,只好裝作什麼也看不見。

  午飯時她來找人,活潑甜美如任何時候,她向我道謝昨天送她回家。我指了指她額角的瘀痕,問她還痛不痛。

  她便說:「不痛了,是我昨晚洗澡時撞傷的嗎?」

  我怔下來。她說話的神情自然真確得像世間一切真理,夏天是暖的,冬天是冷的那模樣。

  我已經適應了她的生活。她不是每一晚都會到公寓去,我在她家外守候,發現這只是間中的事。而當她有機會走入公寓,之後必然身上染有血清,我便會伴她回家。我會替她抹去血漬,我會叫她好好安睡,然後我便離開。而翌日的報章,會有嫖客被殺的新聞。

  日間她在學校會藉故親近我,譬如小息會前來問我功課,又會給我買汽水零食,但她從來不說及夜裡的事,我又不問。日與夜,她明顯是兩個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