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深雪 > 玫瑰奴隸王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她相信了他的話。他說,害怕從此離不開她。

  他們一直吻著,他們擁抱,他們呼吸著對方的氣息。他們的吻散落在煤氣燈下,又散落到那道破落的樓梯上,回家的樓梯,有他們擁吻的影子,從此這道樓梯上有愛情。

  她睡到他的床上。這是自她逃離妓寨後,第一次睡到男人的床上,她真幸運,再睡便碰上這一個。他是那樣的優美而強壯,他有男人最美麗的線條,他的表情是憂鬱的。他一直望著她,眼神有著夢,有一層光,迷迷地亮著。她也望著他,但她的表情複雜得多,她既幸福又痛苦,她要把視線溜向天花板,望向那牆角,望向那燈泡,望向那窗外隱約看得見的月亮,那月亮躲在紗簾後,月亮神秘,月亮有它的感情。

  當再望向他的臉時,她就哭了。她抱著他的頸,別過一張臉,鼻尖埋在枕頭的邊緣,她淌淚。

  再也沒有更動人的事情了。

  她成為了他的愛人,他真心的愛著她。

  Rose做夢也沒有想過能有今日,她有她的職業,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她有她的男人。

  Mr. Bee很快就與Rose結婚,他們在義大利神父祝福下,結成夫婦。那一天,她花了一些錢買了一塊頭紗,很長很長,垂到身後,曳地而行。Rose成為了Mrs.Bee。

  他倆的證明文件都以英文書寫,Rose的姓氏是Ho,而Mr. Bee,叫做Clarke Bee。Mr. Bee告訴她:「知道我的中文姓氏嗎?」

  她就說:「蜜蜂?」

  Mr. Bee說:「別。」

  「別……」Rose想不起這個中文字。

  Mr. Bee告訴她,「別離的別。」

  「別離。」她低聲念著,皺了皺眉,感覺上有點不吉利。

  他卻說:「但我不會離別你。」 說罷,便擁抱著她,她埋在他的懷內,就如其它被他擁著的時刻,她是安心的。

  別先生。她不知道世上有這樣一個名字。接下來,她想到,那麼自己,就是別太太。

  別先生別太太,剛新婚,就隱藏著離別的暗湧。

  她抬頭,對他說:「要守諾言啊,別先生。」

  他抱得她更緊,「我會,別太太。」

  他們過著能力範圍內最好的生活,他們拍檔表演魔術,空閒時看電影,又或是租一輛汽車到郊外遊玩,在野餐的食物籃內,有他送給她的玫瑰,鮮嫩的、嬌美的,充滿愛情的。

  他們是一雙深愛著對方的戀人,當眼睛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他們便會朝對方而看,自然不過,寫意之極。

  後來Mr. Bee賺了一點錢,就買了一隻小小的寶石戒指給Rose,石頭不太閃,但設計很典雅,七顆紅寶石圍著一顆鑽石,是一朵花。

  「是我送給你最貴重的玫瑰。」Mr. Bee說。

  Rose凝視那寶石玫瑰,看了一會,就哭了出來。她真的覺得,日子就如天堂一樣的叫人感動。居然,可以美好得在意料之外。

  Mr. Bee教導Rose西方人的禮儀,例如哪一種脫下帽子的姿態最為賞心悅目,又或女人要用一種怎樣的眼光凝視男人,男人才會被她俘虜。

  那年代流行堅強、倔強卻又神秘的女人,嘉寶、比蒂大衛絲、瑪蓮德烈治,都有以上的特質,那是一個艱難的年代,經濟蕭條,男人賺錢不多,女人自然堅強。

  Mr. Bee告訴Rose每個女明星的特質,他希望她在表演時可以從中取靈感。Rose跟著學,她比較喜歡嘉寶,不獨因為嘉寶有女神一樣的臉,也因為他與她的開始,是在看了一出嘉寶的電影之後。只是嘉寶太冷豔了,魔術師的助手不可能如此,最後,Rose就以瑪蓮德烈治為榜樣,有點壞有點霸道,又多多的美豔。

  總覺得Mr. Bee知道得很多,也似乎太多。他告訴Rose,有一位剛過身,名叫Houdini的魔術師,他很多年前已名成利就,是歐美兩地的大紅人,Houdini與妻子巡迴各地表演,每一次也成為熱門話題,他擅長表演逃生的技巧,譬如困在水牢中,從海底逃生,Mr. Bee很仰慕這個人。

  Mr. Bee沉默寡言,有些事情他不會說出來。但Rose明白,他在慨歎人生的不公平。縱使擁有差不多的才華,有些人很受歡迎;而他,卻被困在一個狹窄的環境內,未能發揮所長。表演的地方是小夜總會,觀看的人喝醉了又鬧事,很努力才賺到僅夠糊口的收入。一切,只怪生成是黃種人。

  Mr. Bee與Rose都在美國出生,但很多事情,都是那麼格格不入。

  如果Mr. Bee甘心以黃皮膚中國人的身分去生活,那麼一切又會輕鬆得多;但他想要更好、更受尊重、更公平的日子。

  因此,Mr. Bee愛與黑人爵士樂手作伴,在他們的旋律中,黑人找著了驕傲;膚色白,就做不到。狂野的時候,是世間所有美好的大成,奔放、青春、喜樂、光明、充滿力量;低回的時候,就變成靈魂深處的痛苦哭泣。

  有時候,當表演完畢,小夜總會內沒有客人,爵士樂手有雅興的話,會繼續演奏作樂,Mr. Bee喝著酒,歡欣地拍和著,也會吹兩聲小喇叭。在這裡,受歧視的人不再鬱鬱不得志,他們自由了,靈魂任意地發揮,甚至高高在上。

  爵士樂手演奏著Count Basie的Swing搖擺樂,有時候是Benny Goodman的搖擺樂。Benny Goodman是白人,他仰慕著黑人搖擺。在輕鬆愉快的拍子下,Rose會搖擺她的大腿,踢高又踢低,腰部急速左轉右擺,她歡樂又簡單,狂舞著狂笑著,在Mr. Bee跟前打轉,又向他單單眼。她不知怎樣開解他,只能以她的快樂感染他。

  她根本不介意Mr. Bee有多高的成就,她只想與他一起生活;但她不會告訴他,因為她知道他聽後會更不高興。

  對一個渴望成就與地位的人講解成就地位的不重要,只會被認為互相不瞭解。

  於是,Rose只好愈跳愈狂。魔術師表演服上的水晶串,飛揚跋扈。

  他們就這樣一起生活了好幾年,每一天,Rose都覺得像在天堂,因為她可以睡在他的身旁。

  後來經濟更差,競爭也大,表演節目要有新鮮感,Mr. Bee的魔術表演不像以前那樣受歡迎,終於被辭退了。被辭退後,他們便南遷北移。他們到過堪薩斯市,又去了三藩市、波特蘭、拉斯維加斯。然後有一天,Mr. Bee被要求戴上中國人的瓜皮帽和長辮子表演魔術;那已是一九三七年了,中國人早已不留長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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