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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那時候小蟬日復一日地學習打字、速記、商業法律、辦公室的運作、打扮、儀態……她知道，縱然再努力也無可能出類拔萃。

　　外型長得清秀，留有一把貼服的長髮，雖從來不令人討厭，但也不叫人驚豔。後來她正式當上秘書，在那種數百人的大機構內，她繼續毫不起眼，平平淡淡。

　　無知心朋友，也少異性緣，親情亦淡薄，如果不是一心酷愛藝術，真的會以為自己根本無生命。她每天所做的事，任誰也能替代。當地球失去她，有誰會過問一句？

　　當每一次為著美感而觸動，她也會心生感激。如若不是十八歲那年遇上畢卡索那雙複雜的眼睛，她便不會立心學習那麼多東西。被啟發了之後，生命才真正開始。

　　懷抱著「畢卡索是我的偶像」這心情，她每星期都看話劇、電影、藝術展覽、閱讀小說……人際關係冷漠、感情生活寥寥可數，但小蟬活得並不寂寞，心靈豐足到不得了。一想起自己在這方面的高程度，免不了就有種快樂的驕傲。

　　「我和你是不同的！我比你高級。」這感覺多好。

　　生活在一種孤獨的激情中。平凡的外表和際遇下，她享受著自己才明白的高尚。

　　畢卡索的事業成就在一九一○年代逐漸走上高峰。在「立體主義」時期中，他以建築學原理創造出嶄新的人體美感，摒棄了傳統的情感表達。當眼睛被塑造為長方形，嘴巴只是一個三角形之時，畫中人的個性就被打壓了下來。同時期的雕塑作品也是如此，使用了大量的拼貼，不同的物質被重新組合，然後再融和拼湊在一起。

　　畢卡索說，這是舊有物品在新世紀中得以重生的形態。而小蟬則這樣想，這個盛年男人，已逐漸把自己當作神。他的藝術世界，都在破壞與重整中徘徊，他渴望的形態，不再是上帝恩賜那模樣，他立心破壞它，然後又超越它。

　　他粉碎美和藝術的傳統認知，他的偉大在於一種勇敢的全新建立。

　　還有誰能擁有這種勇氣？他的威猛是無以復加的。

　　一九一二年，畢卡索再次瘋狂戀愛，他愛上了一個名為伊娃的女人。伊娃滿足了他強烈的支配欲，這段情可說稱心。但在一九一四年伊娃病危之時，口中說著深愛她的畢卡索，卻與一名叫加比的少婦熱戀。

　　或許，這是一種獨特的愛情風格，愛一個人，卻又刻意地傷害她。畢卡索真心地深愛伊娃，當她在一九一四年逝世時，他悲痛欲絕。然而，他又瞬即與加比同居，每天情話綿綿，信誓旦旦。他向這個女人求婚，未幾卻又拋棄了她。他的目光投向其他迷上他的女人身上，愛火總是奇異地猛烈但又短暫易逝。上一秒他愛得瘋癲，但下一秒他又自然舒暢地把愛人忘掉。

　　畢卡索的第一段婚姻始自一九一七年，物件是俄國貴族兼芭蕾舞演員Olga Kokoova，奧爾佳。在同年畢卡索替奧爾佳繪畫了她的肖像，罕有地，畫中女郎的眼耳口鼻整齊端正，姿態也像個凡人。在這時期，畢卡索看重規則和紀律的畫風古典化起來。除了是奧爾佳的影響外，亦符合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對秩序重整的渴望。畫家欣然邁向另一個風格上的突破。

　　畢卡索對奧爾佳可謂盡力忠心，始終與貴族結連令他的地位又再提升了，三十三歲的他非常善待這個二十五歲的妻子。奧爾佳酷愛上流社會的派對，畢卡索也儘量參與，他每天努力工作，但亦克盡當丈夫的責任。

　　起初這的確是一段成功的婚姻，畢卡索遷就妻子，少與他的波希米亞友人來往，然而上流社會的生活沉悶得可以。在夫妻間的協調下，表面上合作的丈夫，在心底裡卻逐漸萌生怨恨，奧爾佳喜愛帶同丈夫與兒子在沙灘度假，那些在私人沙灘上嬉戲的非富則貴女士，在畢卡索筆下全變作海狗海參一樣笨拙，又或像大石一樣無趣、頑固。畢卡索對所過的生活，作出無聲的抗議。

　　在二十年代中畢卡索的畫風傾向現實主義，而他與奧爾佳的婚姻亦趨向崩潰邊緣，兩性之間的戰爭成為了這期間其中一項繪畫的中心思想，女性在地的畫筆下，臉孔變形、形態可憎，猶如惡魔一樣。

　　在一九二五年的作品《接吻》中，女人的形態支離破碎，而畢卡索說：「每當我愛上一個女人，所有事物都被瓦解、撕碎。」愛情並沒叫他感覺甜蜜，反而製造出不受操控的狂暴與毀滅。一幅又一幅變形的女人肖像排山倒海地被炮製出來，她們的眼、耳、口、鼻、牙齒、舌頭……出現在不該出現的位置。在一九三○年那幅《坐著泳者》中，女人的頭部完全不似人形，她的嘴是齒形的陰道，而頭形則像是螳螂在交配。女人的舌頭不斷地被繪畫成如利刀一樣，漂亮的嘴巴則像捕獸器。一九三○年的《耶穌受難圖》中，那名在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似乎正是畢卡索本人，旁邊那些原應憐憫耶穌的女性，全露出吵鬧、兇殘、恐怖的容貌，張得大大的口中，牙齒尖而疏，分明是朵食人花。

　　小蟬看得哈哈大笑。奧爾佳再令畢卡索不滿，都是一些皮毛小事，她可算是忠心的妻子與好母親；婚姻走下坡，大部分是因為生活未能協調。別的丈夫或許會作出挽救，但畢卡索選擇了怨恨、嘲諷、破壞、不忠。這個世界上的女人只可以無止境地令他充滿樂趣，偶然令他不滿意，頃刻他就殘暴起來。奧爾佳究竟做錯了什麼？她竟然令畢卡索把對女人的觀感轉化為惡魔一樣的怪物。他痛恨女人、痛恨他的妻子，於是他在畫布上殺死她們。

　　畢卡索誇張式的仇恨令奧爾佳更無法表現出女人的魅力與愛情，況且畢卡索似乎已不準備給她機會去挽救。無疑，奧爾佳是一名情緒不穩、難相處的女人，但罪不至死。當初，畢卡索曾為娶得到她而自豪，到了今時今日，妻子就形同垃圾。

　　一直不忠的是畢卡索，他才是婚姻的真正破壞者。早在一九二九年，他在百貨公司的門外邂逅了美麗年輕的Mari－Therese Walter，瑪莉特麗莎。那一年她十七歲，而他已四十八歲了，瑪莉特麗莎長得豐腴健美，金發藍眼睛，純真而簡單，是畢卡索主動引誘她的。他們維持著情人的關係，直至一九三五年，瑪莉特麗莎懷孕了！畢卡索就名正言順離開奧爾佳。奧爾佳精神崩潰，她能忍受丈夫有外遇，但不能忍受被拋棄。自此奧爾佳就瘋瘋癲癲，下半生都無法正常起來。她只懂得尖叫，跟蹤畢卡索的所有情人，而說話時像一張斷線的唱片斷續而重複、期期艾艾。她在以後的日子都忙著向畢卡索的每一名情人表明她是妻子的身份，畢卡索則常在她面前和背後嘲諷她。妻子發瘋了，他卻不認為自己有任何責任。

　　瑪莉特麗莎的個性文靜簡單，她常常閱讀和睡覺，而畢卡索最愛把她繪畫得圓潤豐滿，畫布中的女士充滿撩人的弧形曲線，所用的色調部柔和明媚而愉快。

　　瑪莉特麗莎給予畢卡索靈感創造一種獨特的畫風，《鏡前的女孩》、《鏡子》、《躺臥的裸女》中，都洋溢著愉快和滿足，畢卡索把他的情人描繪得像一籃放置在陽光下的水果一樣，誘惑、豐足、滋潤、甜美、富生命力。

　　畢卡索就是如此愛戀著瑪莉特麗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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