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深雪 > 第8號當鋪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她推開書房的大門,從兩扇門之間她先看見老闆,繼而,是站在右邊的孫卓。她站著的位置,與她之前一百六十年所站的一模一樣。

  今年是第多少年?一百七十年?一百七十五年?一百八十年?時光消逝得毫無意義。

  老闆抬起頭來看見阿精,便說:「阿精!」但見他的目光與聲調都木然無奇,一點也不欣喜。

  阿精有不祥預兆,她瞄了瞄孫卓,她的表情更是冷冷的。

  「老闆,我回來了,我……」她原本想說,她以後都不會走的了,然而,此情此景此氣氛,她又說不出口。

  老闆是這樣說:「我要問你一件事。」

  語調冷淡,阿精聽得漸漸有寒意。她問:「甚麼事?」

  老闆說:「你還記得一名客人,名字是三島?」

  她的眼珠溜了溜。「我記得。」她說。

  「他的靈魂不見了。」老闆說:「而那時候,是你負責的。」

  她忽然想起來,一切都很清晰。「啊……」她掩住嘴,「玻璃瓶……」她說:「我是放進了玻璃瓶的……」

  「但你忘記了木盆。」老闆接下去。

  阿精自己也急起來。「被發現了?」

  老闆告訴她:「他們專程派員來指正我。」

  阿精知道完全是自己錯:「對不起,讓我來受罰。」

  老闆歎氣。「他們沒叫我懲罰你,只是提議不如換一個人。」

  阿精敏感起來,她朝孫卓一望,孫卓的臉上隱隱透著笑意。

  但覺這笑意,是世間最可怕的神情。

  忍不住,她便激動起來。「你真要換掉我?」

  老闆不滿意,剛告訴她做錯了事,她悔意不足,卻反過來執問他。

  「不稱職的,我要來做甚麼?你問問你自己,有沒有老闆可以忍受失蹤了十多年的員工?」

  阿精就答不上話來。她望向孫卓,只見她的笑意更濃。

  孫卓說:「幸好我也摸熟了,可以暫代你一陣子。」

  老闆說:「你應當感激孫卓。」

  阿精望瞭望他,又望瞭望她,忽然,她覺得這兩個人,根本是那張照片中走出來的複製品。

  許多許多年前,那張自某本書中跌出來的合照,那張合照,二人的神情透著幸褔感,教阿精知道,老闆,根本不是她想像中的那個人。對了,老闆心懷愛情,只不過是另有對象。

  阿精垂下眼來,再也不動氣,開始緩緩地說:「我感激孫小姐,感激老闆。我自知勝任不了。」

  不知怎地,老闆一聽,更是怒由心生,他拍枱:「你根本心無悔意!你知不知事情的嚴重性?你失職,失掉了一個靈魂!你不準備補救,就這樣苟且說兩句便算?我聽不見你的說話內有真心真意!」

  阿精的眼眶已噙住了淚,她沒抬頭,只是一句:「我以後也不回來了,我沒能力做下去。」

  說罷,她轉身離開,她步向書房的大門,她步出走廊,到達大堂,然後,大門自動開啟,就像以往百多年送客的情景一樣。

  一扇厚重的大門,自動自覺把不該留的人送走。

  她走在風刮起落葉的空間中,朝大閘走去。沒回頭,沒有任何捨不得,她知道,這一次,她是永永遠遠不會回去。

  做錯事、不勝任、不被信賴,而且,有人做得更好。

  後面,也沒有留下她的聲音哩!阿精一直的垂下頭,由大閘的隙縫中走出去,此情此景,她與所有失望地離開當鋪的人無異。

  他們被拒絕了交易,他們已當無可當,他們為人生感到絕望。

  阿精一直向前走,走過小路走過樹林,走過其他客人離開的那些路。今天,要走的變成了她。

  走了之後該往何處?生命除了吃喝玩樂之外還有甚麼?

  無家可歸永生飄蕩的女人,一邊掩臉一邊無言無語地落淚。

  書房內,老闆依然臉上有慍意。

  孫卓說:「我可以幫助你,如果你不介意。」

  老闆聽得見,他沒答應亦沒拒絕。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書房。背著孫卓,他對她說:「謝謝你,請你先回去。」

  孫卓明白他很煩惱,她對著空氣微微一笑,沒有異議。

  老闆走回自己的行宮。他走進工作間,內裡有許多年沒被觸碰過的小提琴胚胎,當中有一個,只差在未上色,但他決定,不要了。他拿起他親手製造的小提琴,用盡力敲到枱角上,一次敲不碎,便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總有一次,琴會碎裂,會被毀滅得一地都是。

  為甚麼阿精是這種態度?她不可以謙厚一點盡責一點嗎?她這模樣,他如何留得住她?

  老闆的憤怒,來自他恐怕留不住一個人。

  他想阿精留在他身邊,他想阿精好好履行一個拍檔的職務,他不想阿精說走便走。

  要散心,十多年也不夠嗎?說兩句便遠走高飛。老闆一點也不明白她。

  再敲拍一次,終於,琴便被敲得盡碎。

  「老闆!老闆!」門外有叫喚聲。

  他沒回應,看著碎落的木塊,他頹然坐到椅子上。

  門被打開來,進來的是孫卓。

  他朝門的方向看去,孫卓一步一步由暗淡步向透出陽光的前方。她的臉孔,逐漸地明亮清晰,他看著這張臉,深深地體會著這種微妙的聯繫,這張臉,代表了宇宙間最自然的永恆。

  孫卓不知曉,阿精不知曉,一直以來,只有老闆一個人明白這張臉的謎。

  那張臉說:「不用怕,你還有我。」

  他感動了,伸出手來握過她垂下來的手,搖了搖。她微笑了,她高興了,然而,他卻又把她的手放開來。

  她有半分的愕然。

  而他說:「謝謝你,你讓我靜一靜就可以。」

  他既然這樣說,她便只好退下去。她微笑,點下頭,然後轉身,她步向大門,才又依依不捨地回望他。終於,她還是走到外面,替他關上門。

  她不明白他。不明白。

  他歡迎她、愛護她、安心讓她走近,可是,卻又不徹徹底底地讓她再走前一步。每一次,當她認為他們下一步便有事發生之時,卻又是每一次,她都發覺,不會再有下一步。

  如果,阿精用了百多二百年也得不到他,她又會用多少年方可以得到他?她未必有百多二百年的命。如果他不給她,她便沒有。

  究竟,這個男人在想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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