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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色黑下來時,紐約下城VILLAGE一帶異常熱鬧。這裡是年輕人最集中的地方,也是紐約最有情調的地方。雖然經濟不景氣,但是學生、藝術家還有那些HIPPY們,為這裡帶來了繁榮景象。馬路兩旁穿梭過往著人群,商店、餐館生意興隆,路旁的小酒巴,不時傳出情緒激昂的尖叫聲、調笑聲。我按門牌號找到她的家,舊式的老公寓,樓梯很窄,房租據說還不便宜。我這次來是想瞭解一個臺灣著名現代畫家的狀況,臺北的《典藏》雜誌想獨家採訪他,但似乎很難與他聯絡上,於是我只好找到他的女朋友…… 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到底在哪兒?或是在哪個女人的被窩裡?我究竟算不算他的女朋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們認識純屬偶然,四年前,我出國時,一位朋友托我帶出幾幅畫,要我幫他賣掉。可是他哪裡知道,在紐約有多少來自臺灣、大陸、中國的畫家,因為推銷不出去自己的畫而另謀出路。兩年中,一幅畫也沒賣掉,它們倒是跟著我搬了七次家。兩年後,在紐約混事的一位同學告訴我,他的朋友想收集一批畫,於是,我找到他的家。 當他打開門時,我們都認出了對方,大家以前在臺北的畫廊經常見面,並約會過,上過幾此床?我記不清了,在臺北,前衛畫家在性生活上更前衛,男女都一樣。他比從前穩重、深沉了,但也顯得落寞和惆悵。粗衣布褲,不修邊幅,倒比過去順眼。我把幻燈片交給他,他說想收集一些畫,賣回臺灣去,因為從去年開始,在臺灣,現代畫炒得很厲害,不少人發了財。看了幻燈片後,他對其中的兩張還感興趣,但當時他對我本人似乎更感性趣……。 走出公寓,我使勁吸了口氣,他那狹小的空間讓我感到胸悶。我沒想到他的變化這麼大,僅僅幾年的時間,所有的風流、輕浮、傲慢都已遠無蹤、去無影了…… 第一次見到他,是我在文化大學讀大四的時候,在我當時臨時工作的位於忠孝東路四段的八大畫廊。女老闆是位典型的女強人,而他的丈夫,倒是跟著妻子幹革命並承擔起所有家務的「妻管嚴」。我曾經在他們家裡借住過一個月(我家在花蓮),後來又在他們的畫廊工作。當時,他們請了幾位年青的畫家,用絨毛製作和臨摹名畫。這種畫廊在全臺灣只有三個,兩個在北市,據說競爭很激烈。有一天,老闆夫婦說他們要出去一下,如果有位叫碧雲的女人來,讓她在這裡等著,並一再叮囑我,設法留她到下午三點,然後讓她走。我在人家住久了,從來不多問別人的事,所以一口答應下來。儘管我憑直覺感到這其中必有奧妙。 午飯後,那個叫碧雲來了,身後跟著他,當時,他的名字叫尼克。碧雲將近四十歲。乾瘦、精明的樣子,像許多台南女人一樣,長得不好看,嗓音很啞,有點像男人。在她身後的他年青、瀟灑,穿一件長長的黑色風衣,更顯得高大挺拔。他說一口純正而流利的臺灣話,使我分不清他是外省人和本省人。我帶他們到辦公室去,說老闆夫婦要晚一點回來。他們望著辦公室發愣,這是老闆為他太太特意設計的,豪華、古典。黑亮的地板上還鋪著一整張金錢豹皮。尼克突然用國語說了句:「漂亮!」這時,我才知道他是外省人。我向他們介紹這個畫廊,介紹在畫廊工作的幾位畫家,帶他們走了五個工作間及材料庫,最後回到辦公室。顯然,那個叫碧雲有些不高興,說:「我們說好要一點半鐘來的」。我一再地道歉,說老闆夫婦一定是出去遇到塞車或什麼事情脫不開身了,否則會打電話回來的。我故意和尼克交談起來,但是他不願意多談,我注意到他的國語多少有點北方口音,這讓我很吃驚,開始我以為他來自高雄或台南。因為臺北的男士的頭髮大多雜亂無章,而我從小就有一種想修理別人腦袋的欲望,所以特別留心。他的頭髮是經過認真修整的。我問他是外省人,他點點頭,說老家是東北。我仔細打量他一眼,想從他身上找出外省人的影子,卻讓我失望。他身著歐洲名牌CALVINKLEIN毛衣及長褲,身上散發出具有原野氣息的高級香水味,這些與畫家身份實在不相稱。大約到了三點鐘,我開始「打發」他們了,先是說對不起,然後又說是否可以改變個時間等等,當時,她非常生氣的樣子,當然我也很難受,沒話找話,還要強做鎮定地微笑,真是憋氣!最後,他們走了。 他們走後,我大叫著跑回畫廊,總算放鬆下來了。一下子坐到老闆的高背椅上,那種感覺挺舒服!畫家們七嘴八舌地在大廳議論著:「瞧他那副德行,象個巴兒狗。」「巴兒狗也不錯,既不愁吃又不愁喝。你想當巴兒狗還當不成呢。」「我要當狗也要找個漂亮點的女人去當,決不跟這樣的醜婆出街丟人。」我出去問他們:「你們認識他?」一位畫家拉長腔道:「當然了,誰不知道這沒骨氣的雜種,他的故事可以寫小說,精彩著呢!」 「喂,你們在講什麼?」我始終沒聽明白。「講他和那個老女人呀,……」我明白了,尼克是那女人的情人,或者可以說是個受寵的隨身僕人。 那次見面之後,他打過幾次電話到畫廊,問我能否說服我的兩位朋友到碧雲的畫廊去工作,而且我也可以去,她可以付給更高的工資。大概我當時很孤獨,也許是剛出校門還太嫩,或許因為他當時在畫壇已小有名氣,禁不住他頻頻地約會,我被他給泡上了,而且居然相信他說他跟那女人沒關係的話。當然,我也沒有告訴那兩個畫家關於轉畫廊的事,因為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是他們介紹來的,怎麼可以再介紹他們走。而且,我相信我老闆會比那個醜女人更好地對待這兩位畫家。但始終我也不知道那天他們去畫廊以及老闆夫婦避開到底是為什麼。 後來他突然失蹤了,我雖然很氣,但由於我和他僅僅是兩廂情願的性關係,加上又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也就把他淡忘了…… 那次在紐約重逢後,由於賣畫的事情,我們又見過幾次面。在這期間,我也聽他斷斷續續述說了他在美國的生活情景: 他是通過女友的幫助才來到美國,到紐約第二天他就去打工了。在開始的第一學期,他白天去街頭畫像,晚上讀書,課餘還到酒吧調酒。為了替自己和女友攢夠學費,放假時,又玩命幹了三個多月。開學前,女友拿著錢跑了,沒留下一個字。他身心受到強烈打擊,書也不讀了。不久,他原在臺北畫畫的那個畫廊老闆也來到紐約,就是那個叫碧雲的老女人。這個畫廊老闆雖說婚姻並不幸福,但是在事業上頗有建樹,還有統一集團做後臺大老闆,她更是雄心勃勃。可是沒有人理解她為什麼會喜歡上他,甚至為了他而追到紐約。 總之,所有的一切都出乎他自己和其他人的意料。很快,碧雲讓他搬進自己在六十三街的公寓,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也許是過去的生活太苦了,當他搬進碧雲的豪華公寓時,他就決心不再搬出去。為了成為這裡的主人,他絞盡腦汁地逗她開心。他發現她很孤獨,幾乎沒有什麼朋友,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抽煙、喝酒。所以,他寸步不離地陪著她、小心翼翼地照顧她。他的朋友圈中都傳說他是在林森北路的牛郎店認識碧雲的,並且自願賣身給這個老女人,一個月五千元工資。反正,各種各樣難聽的傳聞最後都傳到了他的耳朵裡。他感到很難受,覺得大家非常瞧不起他。 一個人太自卑往往會導致過分自傲,尤其當他周圍的人都離去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轉變的。他為了能留住幾個朋友,把碧雲給他的錢大方地用於請客吃飯,可是人們吃了他的,還繼續罵他,這使他傷心不已。從此,他斷絕了同所有中國人的來往,包括他最好的朋友。他甚至不再講中文了。無論從生活方式還是穿著打扮,他完全變了樣,變得讓人感覺他不是中國人,也許這正是他的目的。他的畫也越來越先鋒,抽象得連他都無法解釋。通過碧雲在臺北的人脈,他的畫在臺灣十分暢銷。但是,他還是沒有成為公寓的主人,而這才是他真正的夢想。 經過幾番折騰和他的轉手交易,我終於把畫賣掉。我們在一個清靜的餐館吃了次晚餐。幾次交往,使他變得有些開朗。他告訴我他最近回學校讀書了,課餘,他在幾家古董店臨摹油畫,收入不錯。我們談起畫廊的主人,自然免不了會扯到她。我試探性地問他:「你有聽過『性革命一次成功』這句話嗎?」,他不解地看著我,我猶豫一下後,壯著膽說下去:「是一句話,留學生用來形容一種婚姻的結局。……你曾經有過的夢想。」他半知半解地想想,說:「沒關係,你說出來好了。」我說:「就是指通過性關係而同時得到身份、金錢和家庭。因為沒有愛情,所以稱為『性革命』。這不是你過去嚮往的嗎?」我真擔心傷到他,趕緊又了句:「對不起。」沒想到,他大笑起來,說道:「難怪你嫁不出去,是因為你的嘴太刻薄,嚇跑了男朋友,果真如此。」我知道他要以攻為守了,笑著說:「是這樣嗎?假如……假如不是他們太軟弱,也跟我一樣刻薄,怎麼會嚇跑呢?」他思索一會兒,感慨地說:「是呵,有的男人很軟弱,卻偏要表現出堅強,自卑卻偏要假裝成高傲。沒有更好的方式使自己的形象顯得高大時,就只好逃掉。其實,沒有顧慮、沒有偽裝地生活是多麼幸福。」 他談起了和碧雲在一起的日子: 「……性革命一次成功的機會是微乎其微的,這一點,很多人都不清楚。有時,太過追求夢想,反而使自己變得很STUPID。我和碧雲在一起,我一心只想結婚,而這個要求,我是無法說出來的,因為,我連她是不是喜歡我都不知道,她從未說過。我感覺出她根本不是為了要婚姻才和我在一起,而是要一個人在她的身邊。她瞭解我為了什麼跟她在一起,而我卻不瞭解她,這很可怕。所以,我永遠都是被動的,掌握不住自己的命運。」 我打斷他的話:「她給了你那麼多,難道這不是喜歡?」 「假如說,養著我就是喜歡,那未免有點太簡單,也許,她喜歡用供養男人來安慰自己,或者滿足自己的某種心態。我也確實難以瞭解到她的用意。我是很感激她所給予我的,但是,她太約束我,我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是她一手管理,甚至連內衣內褲,也要她指定牌子才行。在這方面,她從不吝嗇。因為她有個怪癖,她喜歡看男人穿得搶眼,如果我穿的不是她喜歡的風格,再貴的衣服,她都會丟進垃圾桶。只要是我用的,她都會給的,可是我不舒服,因為我要迎合她。她是不會為了我而遷就自己、改變自己的,而我必須要這麼做。她憑感覺需要我,而我因目的才需要她。」 我想起那次在臺北八大畫廊的事,在那不久,我辭去了畫廊的工作。由於功課和工作繁忙,和老闆一家的來往也減少了。他告訴我碧雲原來在那家畫廊中有一半股份,後來全部撤走,自己開業,並且雇用心細手巧、基本功扎實的畫家和八大畫廊競爭。我老闆聽說碧雲有一個很大的訂單,單缺人手,因此決定與碧雲的畫廊合作一筆生意,是將仿名畫掛毯出口日本。這筆生意很大,雙方相當感興趣。那天定好下午在畫廊見面商定簽約之事,可是老闆夫婦躲開了。當晚,我老闆告訴碧雲說不準備合作了。她才發覺不妙,馬上打電話給日本方面,那邊說,下午已經與八大畫廊簽了約。碧雲深感自己上了當,憤怒不已,才讓他打電話給我,想挖我老闆的牆腳,把兩個將才搬走。並讓他把我給搞到手,以便瞭解八大畫廊的生意情況,伺機報復……。 餐館的燈比較暗,更顯得他的臉蒼白。我聽完他的坦白,不禁一臉苦笑。我撿了甜點上的一顆櫻桃丟進酒杯,輕輕晃著,櫻桃在杯中上下翻動。為了不再提我與他的事,我尋找著問題,繼續問他:「為什麼後來離開碧雲呢?」 這個問題可能太敏感,他想了許久才回答我:「長期偽裝自己,精神承受不了。對我來說『性革命』不會成功,而我也付出了代價。當一個人從幻想中解脫出來,就不想再繼續浪費時光了。所以,我要走。她說我可以住在她另外的公寓裡,如果我願意。我謝絕了,我要重新起步,怎麼可能還帶著沉重的包袱?」他很激動,半天無語,一口氣喝光了一杯冰水。「我們從小接受國民黨的教育,學會了『為了光復大陸而當兵』;『為了党國而歌唱』。無論什麼事情都要有個原因,有個為什麼。假如找不到原因,不是神經病就是共匪。到了自由國度,這種觀念還是去除不掉。總是太多的目的和為什麼,太少的自我意識和感覺。結果處處碰壁,毀了自己。」 他的話使我想起十幾年前的事,有一次,我不高興,把家裡的一隻波斯貓從二樓陽臺扔到了樓下,被鄰居看到,並告訴了我母親。那只貓是她的心肝寶貝,母親自然不會放過我,她一手抱著貓,一手掐著腰,質問我:「……你竟然欺負不會講話的貓,到底為什麼讓你不高興?」我流著淚,跺著腳,聲嘶力竭地喊道:「我怎麼知道,我要知道為什麼不就好了嗎?」「啪」——母親一巴掌打在我臉上,「神經病!」。不過,從此母親知道她有這麼個「神經病」的女兒,也就不再多問「為什麼」了。我感到很幸運: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尤其是在美國,我更多的是用「不知道為什麼」來解釋生活中的悲、愁、歡、樂,而沒有像他那樣清楚「為什麼」。 「後來,你有去看她嗎?」我很同情那個為了他而留在美國的老女人。「去過兩次,她變得很神經質。在我離開不久,紐約的畫廊生意競爭更激烈了,而她是個好強的人,她不肯認輸,但是她無法使自己平靜下來,心情越急躁,她就越控制不了局面。最後,原本挺不住的一些小畫廊,靠著沉穩的經營步驟和精細製作,贏得了一宗宗大筆生意,並且挖走了她那裡唯一的中國畫家。那個人是碧雲畫廊的頂樑柱,他的離去,對她的畫廊來說是致命的一擊。終於,這個投資幾百萬,才開張三年的畫廊倒閉了。我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她搬回臺灣之前,我把她送我的十五萬元錢還給了她。這不是我需要的。我對她說,我找到了我該走的路,還給她這筆錢再上路,更輕鬆些。」 「那你的生活要比原來苦多了。能承受嗎?」我知道大多數人來美國的生活都是越過越好,但還是為他有些擔心。「當然,開始不習慣,不過,我認為這樣也算是對自己的一種懲罰吧。屈辱都承受了,這又算什麼呢?」 其實,在紐約,甚至在美國。有許多些和他一樣為「性革命」而付出代價、希望卻落空的人,男的女的都有。如果我有機會,我也會做,起碼不用住在這破公寓棲身。 後來他又失蹤了,有人說他在紐約讀不下去書了,又搞上了一個三藩市畫廊的女老闆;也有人說他回臺北了,有人在東區的「風流一代」牛郎夜總會見過他;還有人說他去大陸了,在上海的一家女人俱樂部任經理……,總之,臺北畫廊繼續賣他的畫,而他也繼續賣他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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