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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不能忘記的

作者:少君

  我和她認識很久了,一直認為她十分幸運。高中沒畢業就考上了名牌大學,大學畢業不久又獲選公費出國留學。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北京我工作的報社編輯部裡,那時大家都十分地羡慕她和她的男朋友——我們編輯部年輕的主任,是典型郎才女貌的一對。她那時從美國回北京探親,幾個月新鮮的異國生活使她帶給我們許多新奇的故事,也使我對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幾天前,在華盛頓開的一個學術研討會上,我和她意外地相逢。走在國會大廈前的小路上,她滿面憔悴,眼窩深深地陷下去,原來挺得很高的胸部也開始含起來。當我們坐在國會大廈前高高的臺階上,遠望著綠色如氈的大草坪,感歎天地之小時,只見她淚水奪眶而出,一種久久壓抑著的情感從心底一下子湧出來……

  我一直就有一種預感,預感有一天有一個熟悉他的人會出現在我面前,只是沒想到會是你。我們學校的人,無論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都說我是在等一個永遠不會出現的夢中人,因為他們不相信我會如此執著地等待一個遠隔千山萬水的男朋友。四年了,我在美國等了他整整四年,而我們在國內就已經相愛了四年,我們總共Date(戀愛)了八年。六個月前,我突然接到他從加州打來的電話,我興奮極了,但一分鐘後,他告訴我他已經結了婚,他(她)們是一起到美國來的。聽了這話我立刻就昏了過去。(哭)你知道我為他幾乎付出了全部的精力。當一個女人全身心地去愛一個人時,那就是她的生命所在,你們男人是無法理解這種愛的價值。男人都是豬,是自私鬼……
  我和他認識是在哈爾濱工業大學的一次舞會上,那時他是機械系學生,校學生會的副主席。也許,我那天晚上太惹人注目了,幾乎所有長得像點樣的男生都來找我跳舞,一圈接一圈,都快把我轉暈了。他也是那群男生中的一員,後來他說那天請我跳舞時,看到我那副不可一世的驕樣子,就下決心一定要把我搞到手。我那時太年輕太單純,才十八歲,穿戴又十分地時髦,幾乎全校的人都知道我爸爸是駐聯合國的代表。想出國進修的老師和想把兒子送到美國的當地官員,都經常找我,請我吃飯,請我幫忙。我的家庭背景和我自身的條件,使我成為七八、七九級哈工大學生中公認的校花。在追求我的佇列中,土裡土氣的他就從來沒被我注意過。但他畢竟是在社會中混過多年的人,在上大學之前他在江蘇某地的一家工廠做車間主任,什麼樣的事情都歷練過,成府很深。自那次舞會的一個學期後,他幾乎打敗了所有的競爭對手,進入我的視線之內。你知道在大學裡,學生會幹部找同學幹社會工作是最平常的事,而很多同學也樂意幫忙。他就是利用我的虛榮心,讓我與他一起出面組織舞會、演講等各種活動來表現自己,同時也讓我發現他與那些乳毛未淨的小男孩的不同之處。我比他低一年級,在他快畢業的那年夏天,他約我去太陽島上玩,我們喝了許多的啤酒,然後他就開始跪下向我求愛,海誓山盟加上不斷的眼淚,我便把曾發誓決不輕易給外地人的愛給了老於世故的他。他畢業分配到北京後,又千方百計地討得了正回國休假的我父母的歡心,父親還應他的請求幫他調到你們那家報社當編輯。於是,他儼然成了我們家的一員,等我畢業回到北京後,父母留給我們的四居室成了他在別人面前玄耀的資本之一。我們也就理所當然地同居了。一年不到的時間,我為他瞞著親友作過三次流產手術。我出國時,便把家裡的一切都留給了他。
  到美國第一年,我拿的是公費,比較輕鬆地適應了學習的環境。但第二年國內的單位突然通知我的公費助學金被終止,要我立刻回國。這時我正在設法幫他出國,而且似乎有了些眉目。於是我沒有理會原單位,繼續我的學業。在美國沒有錢,一切都要從零開始。我做過保姆,侍候一個癱患的老頭子拉屎撒尿。也幹過餐館的waitress(服務員),delivery(送飯的),及超級市場的搬運工,那種失落的感覺簡直無法形容。就是這樣,我除了交學費,每月還八十、一百元地往國內給他寄錢,幫他交託福、GRE的考試費,讓他買電視機錄影機給他父母安享晚年。我性格看起來很開放,內心其實十分地保守。你知道,在美國兩性生活要比中國大陸開放得多。在海外的留學生中又女少男多,女性很容易放任自己。我們學校的中國留學生有兩百多人,女生只有十幾個,而且除了我之外,都長得不怎麼樣(笑)。真的,不騙你,所以我便成了許多人追逐的物件。還有些美國男孩就更直接露骨地提出性要求。想起來好怕,女孩子如果沒有過性經驗還好說,有過性生活叫她象寡婦一樣地熬上三、四年,無論從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都是很殘忍的。
  有一次,一個同班的美國同學約我去酒吧喝酒,喝到一半時他開始撫摸我,我衝動極了,內心中壓抑很久的那種感覺像火山的岩漿一樣,噴礴欲出。就在他緊緊抱住我的那一刻,我想到了還在國內的他,我很果斷地推開了已伸進我內衣的那支手。那個比我還小三、四歲的小男生一臉的怒氣,說他怎麼也不能理解我這個中國女生,為什麼不會享受生活,並說青春對於人生只有一次,浪費了實在太可惜。他更不懂一個人在饑渴的時候,有人送上一頓美餐卻不吃,送到嘴邊的水卻不喝,整個一個STUPID(傻瓜)!我哭了,哭著跑回宿舍……
  後來那個小男生打電話來道歉,我告訴他不必了,不必在我身上再浪費時光,因為我是一個中國女孩子,中國女孩子大都在性問題上很STUPID。其實,我的話太言過其實了。很多中國大陸來的女留學生並不像我。我們學校的中國女生大概除了我之外,都和男生SHARE(共用)一間房子,而且還經常換房東。而我做不到,我覺得我應該對我所愛的人負責,這是做人的一種準則。後來我感覺到他的來信越來越少,內容也越來越沒味,但我都歸結到他在國內的工作越來越忙,而實際上他在國內確實有所發展,所以暫時不想到美國來重拾書本。對於他的決定,我雖有怨言,但還是以理解來安慰自己予以默認了。在我來美國第三年的年底,我父母親把我叫到紐約過耶誕節,面對曼哈頓的萬家燈火,父親和我在十八層樓高的陽臺上有一次深談。他希望我面對現實,不要空等……他以一個男人的角度說這種馬拉松式的戀愛對雙方都不合適。不知是父母的有意安排還是偶然,在那次聖誕夜的聚餐時,我碰到了我小時候的玩伴,我爸爸一個老戰友的兒子。他現在IBM公司工作,是康奈爾大學的博士。從他的眼睛裡和我父母的語氣中,我知道他們所希望的是什麼,但我裝做沒有看懂而匆匆趕回了學校。
  我把這些情況都寫在信中告訴了他,他用快遞寄過來一封二十幾頁的長信,曆述我們之間的感情發展過程,再一次懇求我不要丟下他,說他是為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只要有我一句話,為了我他可以立刻放下在國內的所有而來美國。女人最受不了看到這些東西,比什麼都令其感動。我當然也不會例外,再一次花了許多的精力和金錢,給他買了許多有關託福和GRE的複習資料寄回國,並四處聯繫大學和研究機構幫他報名,同時要求我父親也找人幫忙。那一段時間我身體幾乎累垮了,在中餐館扛大TRAY(盤)時,幾乎全靠腰部支撐。有一次來「例假」,一舉起TRAY來,下面就感到在流血,兩腿直打顫,腦袋也冒金星,連砸了幾次盤子,最後讓老闆給罵了出去。一個自費留學生本身已經很慘了,要上課、打工,還要瞭解這個陌生的資本主義社會,而我除了這些,還要為另一個人去奔忙,那種心力交瘁的心態,我此生再也不想去經歷了。八九年六四大屠殺後,我對中國政府以坦克機槍對付手無寸鐵的學生無法原諒,不顧我父母還是外交官這一現實情況,積極參加了抗議者的人群中,在華盛頓地區的每次集會我幾乎都參加了。因此有人告訴我大使館已經把我列入了黑名單。為了安全起見,也為了對他的前途負責,我有段時間不再給他寫信(包括我父母),也希望他少寫信以免出言不慎被查到危及宦途。也許這是我一生中做出的最錯誤的決定。半年後當我再次得到他的音訊時,就是他從加州打來的那個電話。(哭)……
  我暈倒之後,被樓上的房東發現,叫救護車把我送到醫院。在急診室裡我又吐了兩次血,被老美列為特護。這時沒有一個中國同學來看我,他們不是幸災樂禍就是不理解我為什麼會這樣傻。只有那個被我拒絕過的美國小夥子送來一把鮮花,說他馬上就要到佛羅里達去渡蜜月去了,勸我不要想不開。我雖然病得快要死了,但還是想到了我根本沒錢支付這昂貴的醫療費用,第二天就不顧醫生的反對,掙扎地回到了我的小屋,一躺就是兩個星期。那幾天我什麼樣的死法都考慮過了。你不知道這件事對我的打擊有多大,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愛錯一個人有多慘。我沒有敢告訴我父母,我不想讓他們再為我心碎一次。但幾天後房東卻從我桌子上發現了我小時候玩伴,那個在IBM做研究員的名片,並打了個電話給他。他接到電話後第二天就從波士頓飛了過來,守護了我整整一星期。有一天我上廁所,從鏡子裡看到自己,一臉的土灰色,好老好難看。我真後悔自己認識了他,也後悔到美國來。如果我們在國內生活,該是永遠令別人羡慕的一對。但這一切都失去了,失去的這麼簡單,這麼容易,又這麼痛苦。
  我很感謝來照顧我的那位朋友,我們小時候曾兩小無猜地渡過許多年的美好時光,他費了很多的口舌來開導我,講他剛來美國時的困惑,大雪天騎自行車給別人送外賣的失落感,以及工作之中因黃皮膚所遭遇的種種困難。他每天晚上都等我睡下才回旅館,第二天一早再回來幫我做早飯。最後一天,他突然對我說他一直在愛我,希望我能考慮和他結婚。他甚至說我們小時候玩「過家家」時,我曾答應過長大後要嫁給他等等。我望著他那張顯得十分疲倦但很誠懇的臉說:「小時候的事對我來說太遙遠了,我已不記得我說過什麼。人生中第一次歷時八年的愛,又是這樣的悲慘結局,這個打擊對我來說實在太大了,我需要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去掩埋傷口,我不可能再答應你什麼。不管你是出於真心還是同情,因為我已經把愛都給了別人,即使跟你結了婚,我也忘不了他。他將永遠成為我們之間的陰影。即使我現在恨他也好,想殺他也好,但畢竟還是因為忘不了他,因為愛是不可能忘記的……」
  他帶著失望的神情走了,而我則帶著傷口回到了課堂上。這時我突然感覺到我有一種很強烈的回國意識,我不想再在美國這塊我曾流過汗,流過淚,流過血的地方呆下去。我平靜後和許多中國同學談過這種感覺,卻發現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都有這種意識,而且又大多有過與我類似的經歷。這就是為什麼留學生對「六四」大屠殺的反應特別地強烈,為什麼當他們看到電視上槍殺學生的鏡頭會失生痛哭?!因為他們同時也在哭自己。我們到美國幹什麼來了?為什麼要吃這樣多的苦?放著國內輕鬆自在的「大鍋飯」不吃?還不是為了學些本事回去,去創造一種新的生活,去改造自己所鍾愛的土地。
  不久前的一天,我隨朋友去教堂做禮拜,一個神父講道:每個人心中都應該信仰上帝,因為只有上帝才會無私地幫助你。在莊嚴的聖曲聲中,我忽然感到心間若有所悟。我終於明白了我們這些海外遊子內心深處藏著一個上帝,一種情緒:這個上帝就是中國,這種情緒就是對祖國深深的眷戀和依賴。雖然我博士畢業後,在美國可有很多的選擇,而且回國後也未必是一條順途,但我還是決定下學期一畢業就回國。我之所以要回國,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我一直忘不了我在中國的一切,忘不了中國的山山水水和中國的歷史文化。還是那句話:愛是不能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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