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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三毛、寫三毛(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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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荷西 誰都知道她的丈夫——那個留大鬍子的荷西,他是一個很粗獷的男子,他不會對她陪小心,也不會甜言蜜語,甚至當她提一大堆東西時,他會顧自走在前面把她忘記了。他回到家,家就是他整個堡壘。在沙漠的時候,他常突然帶朋友回來吃飯,她只好千方百計去廚房變菜,他們一大夥人喝酒、歡笑,一晚上把她忘在廚房裡,等她出來收盤子洗碗時,荷西還不記得她沒吃過飯呢。這樣的事初時委實令她難過,以為他忽略了她;但是漸漸的,她瞭解了,荷西在家裡是這樣自由,那才是他嘛。要是他處處陪小心,依你,那他不是成了奴隸。 「我要我的丈夫在我面前是一個完全自由的人,因為他到外面去是一個完全不自由的人,他有上司,有同事,他已受了很大的壓力。為了賺錢,為了我,他才來沙漠。那為什麼在回家來,他願意看一場電視偵探片,我覺得很膚淺。我怎麼能要求他做一個藝術家。他像一個平原大野的男人,我不讓他對我說什麼甜言蜜語,但我可以完完全全的瞭解他。」在愛的前提下,一個了不起的丈夫是可以包容一切的。在以往,她認為愛絕不是一種包容,你要發洩,你就發洩,追求理想主義的她總是說要真誠,不必容忍,兩個相愛就可以同居,不相愛就分離。 「但是直到我遇到了荷西以後,我改變了我的觀念。有好幾次因為身體不舒服,再加上本身脾氣暴躁,氣量狹窄,我找事情跟他吵鬧時,我看他這樣的忍耐,一句話也不說。他原是很有個性的人,可是在愛的前提下,他一切包容了我,他不必把愛字掛在口上或行動上。荷西是我大學的同學,他比我還小一些。我結婚的時候,我就決定做一個好妻子。」 一個多麼可愛又可貴的女人。她認為浪漫兩個字都是三點水邊,是有波浪的東西。如今,她的內心並非一片死水,她是有如明鏡般的止水,平靜明麗,這種境界當然是婚姻帶來的。她愛荷西,願意為他生兒育女,如果環境好的話,她要生更多更多,因為是他的孩子。 「如果我沒有他的孩子,是我很大的遺憾。這個時候,我不僅僅要一個孩子,我要的是他的孩子,這孩子才是我們兩人生命的延續。」 病容掩飾不了她大眼睛裡炯炯的光輝,做一個妻子真好,做一個母親更偉大,她的期待應為天下人來共同祝福和禱告。 她纖瘦秀麗的外型,使人無法揣想真是撒哈拉的故事裡的那個三毛。雖然在沙漠時,也鬧著小毛小病。打去年十月三十一日,因為時局的關係,她被逼著離開沙漠,有十五天她沒有荷西的消息。 「我是先乘飛機走的,他則自己開車到海邊。我知道如果我耍賴,硬要跟他在一起走時,就會造成他的累贅。他是一個男人,他怎麼逃都可以,帶了我反而不能了,於是我才先走。」 那半個月,她幾乎在瘋狂的狀態下。她在島上等他的消息,每天一早就上機場,見人就問。 「我每天抽三包煙,那是一種迫切的焦慮,要到瘋狂的程度。夜間不能睡,不能吃,這樣過了十五天,直到等到了荷西,以後身體忽然崩潰了。荷西在島上找不到工作,我們生活馬上面臨現實的問題,他只好又回去以前的地方上班。我雖然告訴他,我很健康,很開朗,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事實上,我知道我不行的,我騙了他。」 儘管分離短暫,但戰亂之中,誰對自己的生命有信心。荷西每一趟回家,對她就像過一個重大的節日。在確定的兩天之前,她就興奮著,而他一回來,立刻跑在她面前,抱著她的腿,他不願她看見他的眼淚,把頭埋進她的牛仔褲裡不肯起來。荷西還是一個孩子,他對她有一種又是母親又是妻子的愛情。 她有些兒嗚咽,但我知道她不是輕易會掉淚的女子。她並非貪戀太平盛世的祥和,她是為了一群在烽火淚裡奔波勞苦的子民悲憫。 「荷西第二天又走了,我便一直病到現在。這種情緒上的不穩定,我無法跟我的父母或朋友傾訴。我想這也不是一種不堅強,你知道,我想你在這個時候一定比我更能體會……」 我點點頭,我自然能瞭解,但她無需我的安慰。因為她是個最幸福的女子,她對愛的肯定和認可已經超出了一切價值之上。 「後來我出了車禍,荷西打電報給我,說他辭了工作要回家。其實他還可以留在那邊繼續工作,他的薪水剛剛漲,但他毅然的不做了,他知道我病得很重。」 浮生六記 「荷西有兩個愛人,一個是我,一個是海。」 她又開朗的笑了。雖然她飽受生活的波折,但她似乎不知道哀傷是什麼,她沒有理由要哀傷,只有荷西離開她去工作的時候她才覺得痛苦,荷西是她生命的一切,她談他時,充滿了榮耀和狂傲。我早已知道他是一個愛海洋的人,終日徜徉在海洋的壯闊中,這個男子必定不凡。 「他對海是離不開的,在大學時讀的是工程,但他還是去做了潛水。每一次他帶我去海邊散步,我們的感情就會特別好,因為他知道海的一種美麗。他常跟我說起他跟一條章魚在水裡玩的情形,說得眉飛眼舞。我想他這麼一個可愛的男人,為什麼要強迫他去瞭解文學藝術。如果以我十八歲的時候,我絕對不會嫁給他,我會認為他膚淺,因為我自己膚淺。今天我長大了,我就不會再嫁給我初戀的人,因為荷西比那個人更有風度,而是看不出來的風度與智慧。 「荷西講天象,他懂得天文、星座,講海底的生物、魚類……他根本就是一個哲學家,當他對我講述這些的時候。「我認為臺灣的男孩子接觸大自然實在太少了。他們可以去郊遊,但那不是一個大自然,不是一個生活。你無法欣賞,你就不能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因為你終究還要回到現實,這是很可悲的。」 她的感歎絕不止是一種批判或嘲弄,因為她的胸懷裡飽藏了有愛,有悲天憫人的愛。在生活的原則上,她是相當執著和堅持的,她情願天天只吃一菜一湯,甚至頓頓生力面的日子,也不願意荷西去賺很多錢,然後搬去城裡住,讓他做一名工程師。 「我跟他在一起,是我們最可貴的樸素的本質。」 我相信她把她跟荷西美滿的婚姻生活寫出來,又是一本《浮生六記》。 三毛 為什麼會取這樣的筆名,我問,這幾乎是所有讀者關心的一件事。 「三毛是一個最簡單、通俗的名字,大毛、二毛,誰家都可能有。我要自己很平凡,同時,我也連帶表明我的口袋只有三毛錢。」 這一趟回國來,除了養病以外,她又重做了一次孩子,在父母親的懷裡。 「我想我從來不會這樣愛過他們。過去我對我母親的愛只感到厭煩,很膩。現在再想起來,我覺得我已能領會、享受他們的愛的幸福,我完全瞭解他們對我的愛了。所以我在走的時候,我自己一定要控制得住,如果連這一點我都做不到,那麼回到沙漠我一定很痛苦,所以我必要想得開,人的聚散本是無常的。」 她的堅定、豪邁還留存了早年畫那幅一片橙紅時的胚胎;陳平她蛻變成三毛,可是那輪小太陽依然屬於三毛,誰都可以感覺到她輻射的愛是如許動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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