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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我的安東尼(2)


  蘿拉小姐的公寓在城裡的學生區,我沒進宿舍之前住過三個月,跟一般的包租婆沒有兩樣,住著處處要留心,用水、用電、用煤氣沒有一樣可以舒舒服服用的,但我跟她相處得還不錯。不知道為什麼,我走了之後她再沒有把房間租出去。我到的時候正是中午,這老小姐把我箱子接過去,兩人高高興興的親頰問候,她話匣子就打開了,我一面掛衣服一面聽她講老鄰居的瑣事給我聽,當我正掛到最後一件身上的風衣時,猛然聽見安東尼的籠子唰的在窗臺上一滑,接著它在裡面又叫又跳,像瘋子一樣,我半個身子都懸出去了,只見一個大花貓正撲在安東尼的籠子上,我喊了一聲兩手去抓貓,它反抓了我一把,跳上隔壁陽臺跑掉了。我把籠子拿進來,把窗關上了,人坐在地板上發愣,蘿拉小姐手裡拿著個大衣架,口裡輕輕的在喊,「哥倫布啊,哥倫布啊,這惡貓抓傷你了。」我看看手背上有幾條血痕,並不嚴重,就是有點刺痛,倒是籠子裡的安東尼,伏在水槽旁一動也不動,我大驚了,拚命搖籠子,大聲叫它名字它總算醒過來了,動了一下,眼睛張開來向我看了看。這時我突然十分的激動起來,無名的寂寞由四面八方向我湧過來,我蹲在籠子旁邊,手放在鐵絲上,只覺我一個人住在這大城市裡,帶著唯一的一隻鳥,除了安東尼外,我什麼也沒有了。那夜我很累,蘿拉小姐去望彌撒了,我抱著自己的小收音機,聽著那首老歌——「三個噴泉裡的鎳幣,每個都在尋找快樂……」在朦朦朧朧的歌聲裡我昏昏睡去。

  清早五點多鐘,天還沒亮,我房內安東尼把我叫醒了,只聽見它的籠子有人在抓住拖,它在叫在跳,那聲音淒慘極了。我跳下床來,在黑暗裡看不見東西,光腳伏在地上摸,我找不到它的籠子,我急壞了,「安東尼,天啊,安東尼,你在哪裡?」那時我看到一個貓影子唰一下從開著的天窗裡跳出去,再開燈看安東尼,它的籠子已被拖得反過來了,他僵在裡面,渾身羽毛被抓得亂七八糟。我全身都軟了,慢慢蹲下去,打開籠子把它捧在手裡,發覺它居然還是活著的,一隻腳斷掉了。一個清早,我只穿著一件夏天的睡袍在忙著包紮安東尼,弄到九點多鐘,他吃了第一口小米,我才放心的把自己丟到床上去休息了一下。十點多鐘我給家中寫信——「爸爸、媽媽:我搬出宿舍了,帶著一隻鳥回到蘿拉小姐的公寓來。」我寫的時候,安東尼一直很安靜的望著我,我向它笑笑,用西班牙語對它說:「早安,小傢伙,沒事了,我試試把你送到沒有貓的地方去,不要害怕。」

  「馬大」有個日本同學啟子,跟我一星期同上兩天課,她有家在此地,平日還算不錯的朋友,打電話去試試她吧。「喂,啟子,我是艾珂,有事找你。」

  「什麼事?」一聽她聲音就知她怕了,我一洩氣,但還是不放棄煽動她。

  「我有只鳥,麻煩你養半個月怎麼樣?他會唱歌,我答應你天天來喂它。」

  「艾珂,我不知道,我不喜歡鳥,讓我想一想,對不起,明天再說吧。」

  放下電話,咬咬嘴唇,不行,我不放心安東尼留下來,那只惡貓無孔不入,半個月下來不被吃掉嚇也被嚇死了。突然想到那個奧國同學,他們男生宿舍不關門,去試一下他吧,找到他時已是下午了。電話裡我還沒說話,他就講了——「哎唷,艾珂,太陽西邊出了,你會打電話來,什麼事?」我聽出他很高興,又覺有點希望了。

  「我搬出宿舍了,要在城內住半個月。」

  「真的,那太好了,沒有舍監管你,我們去跳舞。」

  「不要開玩笑,彼德,我找你有事。」

  「喂,艾珂,電話裡講不清楚,我來接你吃飯,見面再談好不好?」

  「彼德,你先聽我講,我不跟你出去,我要你替我養只鳥,開學我請你喝咖啡。」

  「什麼,你要我養鳥?不幹不幹,艾珂,怎麼不找點好事給我做,喂,你住哪裡嘛,我們去跳舞怎麼樣?」

  我啪一下掛斷了電話,不跟他講了。心裡悶悶的,穿上大衣去寄家信,臨走時看見安東尼的籠子,它正望著我,十分害怕留下來的樣子,我心一軟,把它提了起來,一面對它說著:「安東尼,不要擔心,我天天守著你,上街帶你一起,也不找人養了。」

  那是個晴朗的早晨,太陽照在石砌的街上,我正走過一棵一棵發芽的樹,人就無由的高興起來。安東尼雖然斷了腳了,包著我做的夾板,但也叫了幾聲表示它也很快樂。走了約十分鐘,街上的人都看我,小孩更指著我叫「看呵,看呵,一個中國女孩提了一隻鳥。」我起初還不在意,後來看的人多了,我心裡喃喃自語:「看什麼,奇怪什麼,咱們中國人一向是提了鳥籠逛大街的。」後來自己受不了,帶了安東尼回公寓去。由那一天起,我早晚守著安東尼,喂它水,替它換繃帶,給它聽音樂,到了晚上嚴嚴的關上所有的窗戶,再把籠子放在床旁邊。白天除了跟朋友打打電話之外足不出戶,只每天早晨買牛奶麵包時帶了它一起去,那只貓整天在窗外張牙舞爪也無法乘虛而入,五六天下來,蘿拉小姐很不贊成的向我搖搖頭。

  「艾珂,你瘦了,人也悶壞了,何必為了一隻鳥那麼操心呢!我姐姐住樓下,我們把安東尼送去養怎麼樣,你夜裡好安心睡覺。」

  「我不要,安東尼對我很重要,腳傷又沒好,不放心交給別人,你不用擔心,好在只有幾天了。」

  幾天日夜守著安東尼之後,它對我慢慢產生了新的意義,它不再只是一隻宿舍的「福星」了,它是我的朋友,在我背井離鄉的日子裡第一次對其他的另一個生命付出如此的關愛。每天早晨我醒來,看見安東尼的籠子平安的放在我床邊,一夜在夢中都擔心著的貓爪和死亡就離得遠遠的了。我照例給它換水,喂小米,然後開著窗,我寫信念書,他在陽光下唱歌,日子過得再平靜不過了。我常對他說——「安東尼,我很快樂,我情願守著你不出去,艾珂說什麼你懂嗎?安東尼,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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