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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一的早晨(2)


  林外的太陽依舊照耀著,一陣並不涼爽的風吹過我和帕柯站的斜坡,野草全都搖晃起來,辛堤已經走上了那伸延得很陡的小徑,我由上面望著他,由於陽光的關係,我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見他繡在襯衫口袋上的小海馬。此時的帕柯站在我身旁,一雙手擱在我肩上,我們同時注視著坡下的辛堤,他仍低著頭走著,絲毫沒有察覺我們在看他。四周的一切好似都突然寂寥起來,除了吹過的風之外沒有一點聲音,我們熱切的注視著他向我們走近,此時,這一個本來沒有意味著什麼的動作,就被莫名其妙的蒙上了一層具有某種特殊意象的心境。辛堤那樣在陽光下走近,就像帶回來了往日在一起的時光,他將我們過去的日子放在肩上;走過橋,上坡,一步一步的向我們接近。

  「帕柯,這光景就像以前,跟那時一模一樣,帕柯,你看光線怎麼樣照射在他的頭髮上,去年沒有逝去,我們也沒再經過一年,就像我們剛剛涉水上來,正在等著辛堤一樣。」

  「是的,卡諾,只要我們記得,沒有一件事情會真正的過去。」

  「帕柯,有時覺得你走了,有時又覺得你不過是請假,你還會來的。」

  「我不知道,卡諾,我沒有認真想過。」

  辛堤走到尚差林子幾步時,就很快的將肩上的背心一丟,口中嚷著熱,走到樹蔭下便將身子像鳥似的撲到地上去。他自己並不知道,剛才他那樣上坡時,帶給了我們如何巨大的一種對過去時光的緬懷。

  「熱壞了,卡諾,你帶了咖啡沒有?」

  「辛堤,你忘了,我中午留在學校才帶咖啡的,今天是陪帕柯,整天沒課。帕柯,你幾點想回去?」

  「不知道,不管,累了就回去,你走過來。辛堤不要懶了,替我們拍照吧。」

  辛堤靠在那棵楊桐樹的樹根上,將背心罩著相機,開始裝起軟片來,我枕著帕柯的麻布手袋仰面躺著,而帕柯正滿面無聊的在嚼一根酢漿草。我轉一個身想看看河,但我是躺著的,看不見什麼,只有樹梢的陽光照射在帕柯的裙上,跳動著一個個圓圓的斑點。

  我們從上山到現在已快三個鐘點了,我覺得異常的疲倦。樹林很涼爽,相思樹開滿黃花,風一吹香氣便飄下來,我躺著就想睡過去了,小河的水仍在潺潺的流著,遠處有汽車正在經過公路。

  「卡諾,我在你書上寫了新地址,這次搬到大直去了,你喜歡大直嗎?」

  「帕柯,你這不怕麻煩的傢伙,這學期你已經搬了三次家了。」

  「一切的感覺就是那樣無助,好似那兒都不是我該定下來的地方,就是暑假回鄉時也是一樣。故鄉古老的屋宇和那終年飄著蔗糖味的街道都不再羈絆我了,這種心境不是一天中突然來的,三年前它就開始一點一滴的被累積下來,那時我覺得長大了,卡諾,我已沒有自己的地方了。」

  「帕柯。」

  「我喜歡用我的方式過自由自在的日子,雖然我自己也不確信我活得有多好。」

  「我不喜歡城市,尤其是山下那個城,但我每天都回到那裡去,帕柯,我是一個禁不起流浪的人。」

  「我不會,我每日放學就在街上遊蕩,我就跟他們一塊吃小攤逛街直到夜深。」

  那時我躺得不想起來,地上的濕氣透過小草和枯葉慢慢的滲到背脊裡去,我覺得兩肩又隱約的發痛起來,就隨手拉了一張報紙墊在身下,辛堤已裝好軟片向我們走來。「挪過來一點,卡諾,你臉上有樹葉的影子,坐到帕柯左邊去,你總不會就這樣躺著拍照吧。」

  「就讓我躺著吧,畢竟怎麼拍是不重要的。」

  時間已近正午了,我漸漸對這些情景厭煩起來,很希望換個地方,我是個不喜歡拍照的人,覺得那是件做作的事情。「卡諾,你這不合作的朋友,帕柯一年都沒來一次,你卻不肯好好跟她一起拍些照片,卡諾——」

  辛堤生氣起來,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帕柯看見就笑了。「辛堤,好朋友,我們去吃冰吧,不要跟卡諾過不去,畢竟我們沒有什麼改變,何必硬把它搞得跟以往有什麼不同呢。」

  於是我們離開了樹林,抱著許多書,穿過橋,上坡,再經過一個天主堂就到大路了。從樹林中走到正午的天空下總是不令人歡悅的,太陽被雲層遮住,見不到具體的投射下來的光線,但放眼望去,在遠處小山的上面,那照耀得令人眼花的天空正一望無際的展開著。大路上靜靜的停放著幾輛車子,路旁的美洲菊盛開著火焰似的花朵,柏油路並沒有被曬得很燙,但我走在上面,卻因為傳上來的那一點微熱,使人從腳下湧起一股空乏的虛弱來。

  到冰店的路並不很長,我們只需再經過一個舊木堆,繞過一家洗衣店和車站就到了,我們懶散的走著,有時踢踢石頭,路上偶爾有相識的同學迎面走過。我們三人都沒說話,經過木堆時,嗅到腐木的味道,一切就更真實起來了。

  「我們乾脆提早一點吃飯去,我想去那家小店。」

  「又要多走四十幾步路,帕柯,你最多事。」

  小店的牆上貼了許多汽水廣告和日曆女郎的照片,另外又掛了許多開張時別人送的鏡子。以前帕柯常常嘲笑這家土氣的小店,今日卻又想它了。

  今天的學生不多,我們坐在靠街的一張桌子,一面等東西吃一面看著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剛才的太陽曬得我頭痛,我覺得該去照照鏡子,仔細去看看自己的臉,於是我就挪過椅子,對著一面畫有松鶴的鏡子打量起自己來,真是滿面疲乏的神色了。回身去看他們,帕柯正在喝茶,辛堤在另一桌與幾個男同學談話,樣子怪有精神的,這時蛋花湯來了,他就坐回來吃得很起勁。帕柯拿起筷子在擦,動作慢慢的,臉上露出思索的表情,但她沒說什麼。

  「卡諾,我們吃完了去陽明山,走小路去,底片還有好多呢。」辛堤吃著東西人就起勁了。

  「我現在不知道。」

  「我要去,現在下山沒意思。」帕柯在一旁說。

  太陽又出來了,見到陽光我的眼睛就更張不開了,四周的一切顯得那麼的拉不住人,藍色的公路局車一輛輛開過,我突然覺得異常疲倦,就極想回去了。

  「我不管你們,吃完飯我要走了,帕柯,你跟辛堤去吧。」

  「卡諾永遠是一個玩不起的傢伙,回去吧,我們先陪你去等車。」

  我們站在候車亭的欄杆邊上,四周有幾個小孩在跑來跑去,車站後面的冰店在放著歌曲,那帶著浪漫的拉丁情調的旋律在空氣中飄來,四周的一切就突然被浸在這奇怪的傷感的調子裡,放眼望去,學校的屋頂正在那山岡上被夏日的太陽照得閃閃發光。

  帕柯在送我,就如以前那一陣接近放假時的日子一樣,什麼都沒改變,心中一樣也浮著些深深淺淺的快樂和憂傷。車來了,正午的陽光照著車頂和玻璃,我上車,望著留下來的帕柯和辛堤,他們正要離開。我問帕柯:「帕柯,什麼時候再來?」

  「不知道。再見,卡諾。」

  車開了,沿途的橘樹香味充滿了整個空曠的車廂,一幢幢漂亮精緻的別墅在窗外掠過,遠處的山巒一層層綿亙到天邊,淡水河那樣熟悉的在遠處流著,而我坐在靠右的窗口,知道我正在向山下駛去。

  這是一個和帕柯在一起的星期一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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