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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地方(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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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夏一來此地,先是自己嚇自己,睡覺房間鎖了不說,尚用椅子抵著門,每次喚他,總是問了又問才開。便因如此,偏是不與他一起行動,他需要的是個人的經歷和心得,不能老是只跟在我身邊拿東西,聽我解釋每一種建築的形式和年代。便是吃飯罷,也常常請他自己去吃了。個人是喜歡吃小攤子的,看中了一個小白餅和一條香腸,炭爐上現烤的。賣食物的中年人叫我先給他二十五披索,我說一手交錢一手交餅,他說我拿了餅會逃走,一定要先付。給了三十披索,站著等餅和找錢,收好錢的人不再理我,開始他的叫喊:「餅啊!餅啊!誰來買餅啊!」我問他:「怎麼還不給我呢?香腸要焦了!」我說:「給什麼?你又沒有付錢呀!」 這時旁邊的另一群攤販開始拚命的笑,望望我,又看著別的方向笑得發顫。這時方知又被人欺負了。起初尚與這個小販爭了幾句,眼看沒有法子贏他,便也不爭了,只對他說:「您收了錢沒有,自己是曉得的。上帝保佑您了!」 說完這話我走開,回頭到那人笑了一笑,這時他眼睛看也不敢看我,假裝東張西望的。 要是照著過去的性情,無論置身在誰的地盤裡,也不管是不是夜間幾點多鐘自己單身一個,必然將那個小攤子打爛。那份自不量力,而今是不會了。 深秋高原的氣候,長年如此。微涼中夾著一份風吹過的悵然和詩意。只因這個首都位置太高,心臟較弱的人便比較不舒服了。 拿開博各答一些小小的不誠實的例子不說,它仍是一路旅行過來最最堂皇而氣派的都市。殖民時代的大建築輝煌著幾個世紀的光榮。 雖說這已是一生中第一百多個參觀過的博物館,也是此行中南美洲的第十二個博物館了。可是只因它自己說是世上「唯一」的,忍不住又去了。 哥倫比亞的「黃金博物館」中收藏了將近一萬幾千多伯純金的藝術品。製造它們的工具在那個時代卻是最最簡陋的石塊和木條。金飾的精美和細膩在燈光和深色絨布的襯托下,發出的光芒近乎神秘。 特別注意的一群群金子打造的小人。有若鼻煙壺那麼樣的尺寸。他們的模樣,在我的眼中看來,每個都像外太空來的假想的「人」。 這些金人,肩上繞著電線,身後背著好似翅膀的東西,兩耳邊胖胖的,有若用著耳機,有些頭頂上乾脆頂了一支天線般的針尖,完全科學造形。 看見這些造形,一直在細想,是不是當年這片土地上的居民,的確看過這樣長相和裝備的人,才仿著做出他們的形象來呢?這樣的聯想使我立即又想到朋友沈君山教授,如果他在身邊,一定又是一場有趣的話題了。 博物館最高的一層樓等於是一個大保險箱,警衛在裡面,警衛在外面,參觀的人群被關進手肘還厚的大鐵門內去。在那個大鐵櫃的房間裡,極輕極微號角般的音樂,低沉、緩慢又悠長的傳過來。 全室沒有頂光,只有專照著一座堆積如黃金小山的聚光燈,靜靜的向你交代一份無言的真理——黃金是唯一的光榮,美麗和幸福。 步出那層嚴密保護著金器的房間,再見天日時,剛剛的一幕寶藏之夢與窗外的人群再也連不上關係。下樓時一位美國太太不斷嘆息著問我:「難道你不想擁有它們嗎!哪怕是一部分也好了!天啊,唉!天啊!」其實它們是誰的又有什麼不同?生命消逝,黃金永存。這些身外之物,能夠有幸欣賞,就是福氣。真的擁有了它那才叫麻煩呢! 在中南美洲旅行,好似永遠也逃不掉大教堂,美國烤雞,義大利餡餅和中國飯店這幾樣東西。 對於大小教堂,雖說可以不看,完全意志自由,可是真的不進去,心中又有些覺得自己太過麻木與懶散,總是免不了去繞一圈,印證一下自己念過的建築史,算做複習大學功課。 至於另外三種食的文化,在博各答這一站時,已經完全拒絕了。尤其是無孔不入的烤雞、漢堡和麥克唐納那個國家的食物和文化,是很難接受的。至於中國飯店,他們做的不能算中國菜。 在這兒,常常在看完了華麗的大教堂之後,站在它的牆外小攤邊吃炸香蕉,芭蕉葉包著有如中國粽子的米飯和一隻只烤玉米。 這些食物只能使人發胖而沒有營養。 博各答雖是一個在高原上的城市,它的附近仍有山峰圍繞。有的山頂豎了個大十字架,有的立了一個耶穌的聖像,更有一座小山頂上,立著一座修道院,山下看去,是純白色的。只想了那個白色修道院的山頂去。它叫「蒙沙拉」,無論在哪一本參考書,甚而哥倫比亞自己印的旅遊手冊上,都一再的告誡旅客——如果想上「蒙沙拉」去,千萬乘坐吊纜車或小鐵路的火車,不要爬上去,那附近是必搶的地區。城裡問路時,別人也說:「坐計程車到吊纜車的入口才下車吧!不要走路經過那一區呀!」 我還是走去了,因為身上沒有給人搶東西。到了山頂,已是海拔三千公尺以上了,不能好好的呼吸,更找不到修道院。山下看見的那座白色的建築,是一個教堂。那座教堂正在修建,神壇上吊著一個金色的十字架;神壇後面兩邊有樓梯走上去,在暗暗的燭光裡,一個玻璃櫃中放著有若人身一般大的耶穌雕像——一個背著十字架,流著血汗,跪倒在地上的耶穌,表情非常逼真。在跌倒耶穌的面前,點著一地長長短短的紅蠟燭,他的櫃子邊,放著許許多多蠟做的小人兒。有些刻著人的名字,紮著紅絲帶和一撮人發。 總覺得南美洲將天主教和他們早期的巫術混在一起了,看見那些代表各人身體的小蠟像,心中非常害怕。再一抬頭,就在自己上來的石階兩邊的牆上,掛滿了木制的拐杖,滿滿的,滿滿的拐杖,全是來此祈求,得了神跡療治,從此放掉拐杖而能行走的病人拿來掛著做見證的。幽暗的燭光下,那些掛著的拐杖非常可怖,牆上貼滿了牌子,有名有姓有年代的人,感恩神跡,在此留牌紀念。對於神跡,甚而巫術,在我的觀念裡,都是可以接受的,畢竟信心是最大的力量。 就在那麼狹小的聖像前,跑著一地的人,其中一位中年人也是撐著拐杖來的,他燃了一支紅燭,虔誠的仰望著跌倒在地的耶穌像,眼角滲出淚來。 那是個感應極強的地方,敏感的我,覺得明顯的靈息就在空氣裡充滿著。 我被四周的氣氛壓迫得喘不過氣來,自己一無所求,而心中卻好似有著莫大的委屈似的想在耶穌面前慟哭。出了教堂,整個博各答城市便在腳下,景色遼闊而安靜,我的喉嚨卻因想到朋友張拓蕪和杏林子而哽住了——他們行走都不方便。 又回教學裡面去坐著,專心的仰望著聖像,沒有向它說一句話,它當知道我心中切切祈求的幾個名字。也代求了歐陽子,不知聖靈在此,除了治療不能行走的人之外,是不是也治眼睛。 走出聖堂的時候,我自己的右腿不知為何突然抽起筋來,疼痛不能行走。拖了幾步,實在劇痛,便坐了下來。在使人行走的神跡教堂裡,我卻沒有理由的跛了。那時我向神一直在心裡抗議,問它又問它:「你怎麼反而扭了我的腿呢?如果這能使我的朋友們得到治療,那麼就換好了!」它不回答我,而腿好了。 代求了五個直字架給朋友,不知帶回臺灣時,誠心求來的象徵,朋友們肯不肯掛呢! 雖說身上沒有任何東西可搶,可是走在博各答的街上,那份隨時被搶的壓迫感卻是不能否認的存在著。每天看見街上的員警就在路人裡挑,將挑出來的人面對著牆,叫他們雙手舉著,搜查人的身體,有些就被關上警車了。 在這兒,我又覺得員警抓人時太粗暴了。 米夏在博各答一直沒有用相機,偶爾一次帶了相機出去,我便有些擔心了。 那一日我坐在城市廣場裡曬太陽,同時在縫一件脫了線的衣服。米夏單獨去舊區走走,說好四小時後回公園來會合。一直等到夜間我已回旅館去了,米夏仍未回來。我想定是被搶了相機。 那個下午,米夏兩度被員警抓去搜身,關上警車,送去局內。 第一回莫名其妙的放了,才走了幾條街,不同的員警又在搜人,米夏只帶了護照影印本,不承認是證件,便又請入局一趟。 再放回來時已是夜間了。這種經歷對米夏也沒有什麼不好,他回來時英雄似的得意。 這個城市不按牌理出牌,以後看見員警我亦躲得老遠。離開博各答的前兩日,坐公車去附近的小城參觀了另一個鹽礦中挖出來的洞穴教堂,只因心臟一直不太舒服,洞中空氣不潔,坐了一會便出來了,沒有什麼心得。哥倫比亞的出境機場稅,是三十塊美金一個人,沒有別的國家可以與它相比。 紀錄博各答生活點滴的現在,我已在厄瓜多爾一個安地斯山區中的小城住了下來。 飛機場領出哥倫比亞來的行李時,每一隻包包都已打開,衣物翻亂,鎖著的皮箱被刀割開大口,零碎東西失蹤,都是博各答機場的工作人員留給我的臨別紀念。那是哥倫比亞,一個非常特殊的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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