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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蜥蜴之夜(2)


  旅程的第一站還沒有進入情況,難纏的事情就在墨西哥等著。這樣的事,幾天內一定要解決掉。同情心用在此地是沒有價值的。

  門鈴響了,來了約根的同胞,他們非常有文化,手中捧著整整齊齊的十幾本書和打字資料,仔細而又友愛的交給我——全是墨西哥的歷史和地理,還有藝術。我們一同談了快三小時,其實這些上古和馬雅文化,在當年上馬德里大學時,早已考過了,並沒有完全忘記。為了禮貌,我一直忍耐著聽了又聽——那些僵死的東西啊!他們不講有生命的活人,不談墨西哥的衣食住行,不說街頭巷尾,只有書籍上訴說的史料和文化。而我的距離和他們是那麼的遙遠,這些東西,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是來活一場的。

  「實在對不起,米夏是我的助理,這些書籍請他慢慢看。經過二十多小時的飛行,我想休息了!」

  與大家握握手,道了晚安,便走了。

  米夏,正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年齡,新的環境與全然不同的人仍然使他新鮮而興奮。留下他繼續做聽眾,我,無法再支持下去。

  寂靜的午夜,我從黑暗中驚醒,月光直直的由大玻璃窗外照進來。床對面的書架上,一排排各國元首的簽名照片靜靜的排列著,每張照片旁邊,插著代表元首那國的小旗子。我怔怔的與那些偉大人物的照片對峙著,想到自己行李裡帶來的那個小相框,心裡無由的覺著沒有人能解的蒼涼和孤單。

  墨西哥的第一個夜晚,便是如此張大著眼睛什麼都想又什麼都不想的度過了。

  早晨七點鐘,我用大毛巾包著濕頭髮,與約根坐在插著鮮花、陽光普照的餐廳裡。

  蘇珊娜開出了豐豐富富而又規規矩矩的早餐,電影似的不真實——佈景太美了。

  「不必等米夏,吃了好上班。」我給約根咖啡,又給了他一粒維他命。

  「是這樣的,此地計程車可以坐,公共車對你太擠。一般的水不可以喝,街上剝好的水果絕對不要買,低於消費額五十美金的餐館吃了可能壞肚子,路上不要隨便跟男人講話。低級的地區不要去,照相機藏在皮包裡最好,當心人家搶劫——」

  「城太大了,我想坐地下車。」我說。

  「不行——」約根叫了起來:「他們強暴女性,就在車廂裡。」

  「白天?一千七百萬人的大城裡?」

  「報上說的。」

  「好,你說說,我來墨西哥是做什麼的?」

  「可以去看看博物館呀!今天早晨給自己去買雙高跟鞋,這星期陪我參加宴會,六張請帖在桌上,有你的名字——」我忍住脾氣,慢慢塗一塊吐司麵包,不說一句傷人的話。

  那份蟲噬的空茫,又一次細細碎碎的爬上了心頭。約根上班前先借了我幾千披索,昨日下機沒來得及去換錢。這種地方他是周到細心的。

  推開米夏的房間張望,他還睡得象一塊木條,沒有心事的大孩子,這一路能分擔什麼?

  為什麼那麼不快樂?右肩的劇痛,也是自己不肯放鬆而弄出來的吧!

  蘇姍娜守禮而本份,她默默的收桌子,微笑著,不問她話,她不主動的說。

  「來,蘇珊娜,這裡是三千披索,雖說先生管你伙食費,我們也只在這兒吃早餐,可是總是麻煩您,請先拿下了,走的時候另外再送你,謝謝了!」

  對於這些事情,總覺得是豐豐富富先做君子比較好辦事,雖說先給是不禮貌的,可是,這世界上,給錢總不是壞事。蘇珊娜非常歡喜的收下了。這樣大家快樂。「那我們怎麼辦?照他那麼講,這不能做,那又不能做?」米夏起床吃早餐時我們談起約根口中所說的墨西哥。「低於五十美金一頓的飯不能吃?他土包子,我們真聽他的?」我笑了。

  「你不聽他的話?他很聰明的。」米夏天真的說。「認識十四年了,也算是個特殊的朋友,有關我半生的決定,他都有過建議,而我,全沒照他的去做過——」我慢慢的說。

  「結果怎麼樣?」米夏問。

  「結果相反的好。」我笑了起來。

  「昨天晚上,你去睡了,約根說,他想拿假期,跟我們在中美洲走五個星期,我沒敢講什麼,一切決定在你,你說呢?米夏問。

  「我沉吟了一下,歎了口氣:「我想還是一個人走的好,不必他了,真的——」

  「一個人走?我們兩人工作,你卻說是一個人,我問你,我算誰?」

  「不知道,你拍你的照片吧!真的不知道!」我離開了餐廳去浴室吹頭髮,熱熱的人造風一陣又一陣悶悶的吹過來。

  米夏,你跟著自然好,如果半途走了,也沒什麼不好。畢竟要承當的是自己的前程和心情,又有誰能夠真正的分擔呢?住在這個華麗的公寓裡已經五天了。

  白天,米夏與我在博物館、街上、人群裡消磨,下午三點以後,約根下班了,我也回去。他要伴了同遊是不答應的,那會掃興。

  為著臺北一份譯稿尚未做完,雖然開始了旅程,下午仍是專習的在做帶來的功課。

  半生旅行飄泊,對於新的環境已經學會了安靜的去適應和觀察,並不急切於新鮮和燦爛,更不刻意去尋找寫作的材料。

  這對我來說,已是自然,對於米夏,便是不同了。「快悶死了,每天下午你都在看譯稿,然後晚上跟約根去應酬,留下我一個人在此地做什麼?」米夏苦惱的說。「不要急躁,孩子,旅行才開始呢,先念念西班牙文,不然自己出去玩嘛!」我慢慢的看稿,頭也不抬。「我在籠子裡,每天下午就在籠子裡關著。」

  「明天,譯稿弄完了,寄出去,就整天出去看新鮮事情了,帶你去水道坐花船,坐公車去南部小村落,太陽神廟、月神廟都去跑跑,好嗎?」

  「你也不只是為了我,你不去,寫得出東西來嗎?」米夏火起來了。

  我笑看著這個名為助理的人,這長長的旅程,他耐得住幾天?人生又有多少場華麗在等著?不多的,不多的,即使旅行,也大半平凡歲月罷了。米夏,我能教給你什麼?如果期待得太多,那就不好了啊!

  認真考慮搬出約根的家到旅館去住,被他那麼緊迫釘人並不算太難應付,只是自己可能得到的經驗被拘束在這安適的環境裡,就未免是個人的損失了。

  決定搬出去了,可是沒有告訴米夏,怕他嘴不緊。約根那一關只有對不起他,再傷一次感情了。

  才五天,不要急,匆匆忙忙的活著又看得到感得了什麼呢!

  不是為了這一夜,那麼前面的日子都不能引誘我寫什麼的,讓我寫下這一場有趣的夜晚,才去說說墨西哥的花船和街頭巷尾的所聞所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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