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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記(2)


  「我也不是畫家。」我輕鬆的答著。

  夜來了,荷西睡了,我仍然盤膝坐在地上,對著石頭一動不動的看著——我要看出它的靈魂來,要它自己告訴我,藏在它裡面的是什麼樣的形象,我才給它穿衣打扮。

  靜坐了半夜,石頭終於告訴了我,它是一個穿紅衣服黑裙子,圍著闊花邊白圍裙,梳著低低的巴巴頭,有著淡紅雙頰深紅小嘴,胸前繡著名字,裙上染著小花的一個大胖太太,她還說,她叫——「芭布」,重九十公斤。

  我非常歡喜,馬上調色,下筆如同神助,三小時之後,胖太太芭布活龍活現的在石塊上顯了出來,模樣非常可親,就是她對我形容的樣子,一點也不差,為了怕她再隱進去,我連忙拿亮光漆輕輕的在石上拂過,把她固定,顏色就更鮮明起來了,竟然散發著美麗靈魂的光澤。

  我的第一塊彩石,送給荷西,他沒有想到一覺睡醒粗陋的小石頭變成了一個胖太太,這樣驚人的魔術使得我們兩人都歡喜得不知怎麼才好,我一提菜籃,飛奔海灘,一霎間所有的石頭都有了生命,在我眼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照什麼畫的,照什麼畫的?」黛娥來看了,也興奮得不得了,叫個不停。

  「石頭自己會告訴你該畫什麼,只要你靜下心來跟它講話,不用照畫冊的。」當時我正彎著頭細心的在一塊三角形的石頭上畫一個在屋頂煙囪上築巢的鸛鳥,石塊太小,我以極細的小點代替了線條,這樣遠看上去是非常有詩意的。「石頭會跟你說話?」黛娥呆了。

  「國王有新衣嗎?」我反問她,她馬上搖頭。

  「在我,這個童話故事裡的國王是穿著一件華麗非凡的新衣服的。」我笑著說。

  「當然,有想像力的人才看得見。」我慢慢的又加了一句。黛娥急急忙忙拿起一塊圓形的石頭來,歪著頭看了一會,說:「沒有,它不說話,不過是塊石頭罷了。」

  「對你是石頭,對我它不是石頭。」

  那是今年一月的對話。

  二月時,我畫完了顏料,我用光了一小罐亮光漆,我不斷的去海邊,日夜不停的默對著石頭交談,以前,石頭是單獨來的,後來它們一組一組來,往往半個月的時間,夜以繼日的畫個不停,只畫出了一組幾塊小石頭而已,石頭大半都有精緻高貴的靈魂,我也不煩厭的一遍又一遍仔細到沒有法子再仔細的、完美的去裝飾它們。

  有一天,我把石頭放好,對著自己畫出來的東西嚴格的審視了一遍,我突然發覺芭布不知怎的那麼不整齊,圍裙原來是歪的,眼睛又有點斜白眼,那支鸛鳥腿好像斷了一般不自然,長髮少女表情扭捏做態,天鵝的脖子打結了一般,小鹿斑比成了個四不像,七個穿格子裙的蘇格蘭兵怎麼看有嫌疑是女人裝的,美麗的咕咕鐘看來看去都是一隻蛋糕——我非常的傷心,覺得石頭們背叛了我,以前畫它們時,沒有看出這些缺點的啊。

  想了一夜,第二天把石頭都丟回海裡去了。

  黛娥聽說這麼多美麗的彩石都被丟掉了,氣得跺腳。「不要氣,不過是石頭罷了。」我笑著說。

  「對我,它們不是石頭。」她傷心的說。

  「啊,進了一步。見石不是石了。」我拍手嚷了起來。

  不合意的東西,是應該捨棄的。不必留戀它們,石頭也是一樣,畫到有一天,眼睛亮了,分辨出它們的優劣,就該把壞的丟掉,哪怕是一塊也不必留下它來。

  我不知不覺的一日復一日的沉浸在畫石的熱情裡,除了不得已的家事和出門,所有的時間都交給了石頭,不吃不睡不說話,這無比的快樂,只有癡心專情的人才能瞭解,在我專注的靜靜的默坐下,千古寂寞的石塊都受了感動,一個一個向我顯現出隱藏的面目來。

  有時候,默對石頭一天一夜,它不說話,我不能下筆。有時下筆太快,顏色混濁了,又得將它洗去再來,一塊石頭,可以三小時就化成珍寶,也可以一坐十天半月沒有結果。

  呼喚它是最快樂了,為它憔悴亦是自然得不知不覺。有一天,我筆下出現了一棵樹,一樹的紅果子,七支白鳥繞樹飛翔,兩個裸體的人坐在樹枝濃蔭深處,是夜晚的景色,樹上彎彎的懸了一道新月,月光很淡,雨點似的灑在樹梢……荷西回來,見到這幅文字再也形容不出來極致的神秘的美,受了很大的感動,他用粗麻繩圈了一個小盤托,將這塊石頭靠書架托站了起來。

  「三毛,伊甸園在這裡。」他輕輕的說,我們不敢大聲,怕石裡面幸福的人要驚醒過來。

  後來,我放棄了過分小巧的石頭,開始畫咖啡杯口那麼大的,我不再畫單一的形象,我畫交纏的畫面,過去不敢畫太清楚的人臉,現在細緻憂傷的表情也有把握了,藏在石頭裡的靈魂大半是不快樂的,有一個仰著亂蓬蓬的頭髮口裡一直在叫:「哦——不——哦——不——」

  另有一個褐衣面帶微笑的小女孩,在畫她時,她心裡一直在喊:「救命——救命——救命——」我聽見了,用英文字在她的畫像上圍了一圈「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還有一個音樂師帶了一隻雞坐在紅色的屋頂上拉小提琴,音符在黃黃紅紅的大月亮上凍住了,那是一塊正方形的石頭裡的靈魂。

  我不斷的畫,不斷的丟,真正最愛最愛的,不會超過五六塊,我不在乎多少,我只要最好的。

  黛娥住在家附近,她每次都帶了兩個孩子來看我,我一聽見她嬰兒車的聲音,就跳起來把最寶貴的一批石頭藏進衣櫃裡去。

  打掃的女工每星期來一次,來了也是拿塊抹布在我身邊看畫看癡了似的,我付房租時幾次對公寓的管理人說,我不要人服侍,可是公寓是一起收費的,不要工人也不行。

  那天我在海邊「鬼門關」裡回來之後一直很不開心,做什麼都不帶勁,工人馬利亞來打掃,發現我居然不坐在桌前畫石頭,十分意外,我又重複了一遍什麼臉也嚇黃了,差點拾石頭溺死的話給她聽。

  「不要再畫了,這麼弄下去總有一天要送命的,山上沒有石頭嗎?」她聽了關心的嚷起來。

  「海邊石頭細,圓,山上沒法比的。」我歎了口氣,等她桌子一擦好,習慣性的又坐了下去,順手摸了一塊石頭來,又癡癡的看起來。

  「你難道靠這個吃飯嗎?」馬利亞無可奈何的嘆息起來。天下多少真正的藝術家,就因為這份情癡,三餐不繼,為之生、為之死都甘願,我的熱情和才華,比較起他們來,又是差太多了,而馬利亞想的還是吃不吃飯的問題,她不知道,世上有一種人是會忘記吃飯的。

  我很珍愛少數幾塊被我保存下來的石頭,是我畫了幾百塊石頭裡面挑出來的最極品。對我,它們有靈魂,有生命有最細的技巧,最優美的形狀和質地,只要握這石頭中間任何的一塊,我的心真會不知怎麼的歡欣感動起來,它們是自己與我交談了很久很久,才被我依照它們想要的外形畫出來的。

  為了這十一塊石頭,我買下了一個細小的竹籃子,裡面鋪上了紅色的絨布,輕輕的蓋著我的寶貝,絕對不輕易展示給別人看,每天起床,我總是拿了它們,坐在陽臺上曬著太陽,輕輕的拂擦它們已被亮光漆保護得很好的顏色,這種幸福,是沒有東西能夠代替的。

  復活節來了,過去我們居住在大迦納利島的鄰居來了一大家,要在丹娜麗芙度四天假,迦納利群島的大家族來起來總是一群十幾個的,他們突然來看我,我自然十二分的高興,奔了出去買食物和成箱的啤酒,又去海邊通知荷西叫他早回來,亂了一陣才抱著大批烤雞回家。

  腳沒上樓,就聽見一向只有鳥叫點綴的安靜公寓吵得成了大菜場,德國老太太嚇得拉住我拚命指我們的門。「不要怕,是我的朋友們來了,只吵一下午就走。」我愉快的安慰她,她結果還是做出了憤怒的表情。

  沖進門去,啤酒發給男人們喝,幾個年輕女人們一起湧進小廚房來幫忙,又擠又笑,不停的講話,愉快得不得了。這時候,其中有一個洛麗說:「三毛,你那一籃石頭是自己畫的還是人家給的?真好看。」

  我開罐頭的手突然停住了,來不及回答,匆匆往客廳走,身邊四個十歲以下的小男孩野人打戰似的穿來穿去。我的石頭,我的命根,被丟了一地,給大人踩來踩去,小孩子撿了在玩,其中一個很小的胖男孩,洛麗的兒子,居然把我視為生命歸宿的那塊伊甸園拿在嘴裡用牙齒啃,我驚叫一聲撲上去捨命搶了下來,小孩尖叫狂哭,女人們都奔出來了。

  「什麼都可以拆,可以動,這些石頭不行。」我對圍過來的孩子們大嚷,把聚攏來的石頭高高的放在書架最上一層。「難怪三毛緊張,這些石頭實在是太美太美了。」洛麗的妹妹班琪歎著氣,無限欣賞的說。

  接著她說出了我已經預料得到的話:「給我一塊,我那麼遠來看你。」

  「你要,以後替你畫,這幾塊絕對不可能。我一生再也畫不出比這十一塊更好的石頭了。」

  班琪也不再爭了,可是壞壞的笑著,我有些不放心,把石頭又換到抽屜裡去。

  後來大夥兒就吃飯了,亂哄哄的吃,熱鬧得一塌糊塗,說話得叫著說才聽得見。

  這些好朋友,一陣旋風似的來,又一陣旋風似的走了。我那日被搞得昏頭轉向,石頭就忘記了。

  直到第二天,想起藏著的石頭,拉開抽屜把它們請出來,才發覺好像少了三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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