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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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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沒有伸過紙來,我已經一閃開,站了起來,往車子大步走去。 他跟上來了,幾乎是半跑的,兩手張開,擋住了我的路。「只要一張船票,幫助我兩百塊,請你,好不好,好不好?」聲音輕輕的哀求起來。 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緊張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來了似的。 碼頭上沒有什麼人,停泊著的許多船隻見燈光,不見人影。 「讓我過去,好嗎?」我仰起頭來冷淡的向著這個流浪漢,聲音刀子似的割在空氣裡。 他讓開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我。臉在燈下慘白的,一副可憐的樣子。 我開了車門,坐進去,玻璃窗沒有關上。 那個人呆站了一會,猶猶豫豫的拖著步子又往我靠過來。 「請聽我說,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有困難——」 他突然改用英文講話了,語調比他不通順的西班牙文又動人些了。 我歎了口氣,望著前方,總不忍心做得太過分,當著他的面把車窗搖上來,可是我下定決心不理這個人。 他又提出了兩百塊錢的要求,翻來覆去說要渡海去丹娜麗芙。 這時,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啞的對我喊過來:「開去總公司買船票吧,那邊還沒下班嘛!不要在這裡等了。」 一向是臨上船才買票的,尤其是夜間這班。老人那麼一提醒我,倒是擺脫這個陌生人糾纏的好辦法,我馬上掏出鑰匙來,發動了車。 那人看我要開車了,急得兩手又抓上了車窗,一直叫著:「聽我說嘛,請聽我——」 「好啦!」我輕輕的說,車子稍稍滑動了一點。他還是不肯鬆手。 「好啦!你……」我堅決的一踩油門,狠心往前一闖,幾乎拖倒了他。 他放手了,跟著車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時一樣,可是這次他沒有停,他不停的追著,蹌蹌跌跌的,好像沒有氣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將他丟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轉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們不只經營迦納利群島的各色渡輪,也代理世界各地船運公司預售不同的船票。 跨進售票大廳的時候,一排二十多個售票口差不多都關了,只有亮著去丹娜麗芙渡輪的視窗,站著小小的一撮買票的人。 我走去站在隊尾,馬上有人告訴我應該去入口的地方拿一個牌子。 拿的是二十六號,牆上亮出來的號碼是二十號。 穿過昏暗的大廳,在一群早到的人審視的目光下,選了一條空的長木椅子坐下去。 也許是空氣太沉鬱了,甩掉流浪漢時的緊張,在坐了一會兒之後,已經不知不覺的消失了。 我的右邊坐了五個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門旅行的鄉下人,售票口站著三個正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著陸軍制服還在抽煙,左邊隔三條長椅子,坐著另外兩個嬉皮打扮的長髮青年,還有十幾個人散坐得很遠,燈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那兩個嬉皮,在我坐定下來的時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過了只一會兒,其中的一個站了起來,慢慢往我的方向踱過來。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時候我的臉上寫了什麼記號,會使得這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要拿我,來試試他們的運氣。這一想,臉上就凜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氣的向我點點頭。 「可以坐下來嗎?」 溫和的語氣使我不得不點了點頭。 也是個異鄉人,說的是英語。 「請問,你是不是來買去巴塞隆納的票?」 「嗯,什麼?」一聽這人不是向我要錢,自己先就脹紅了臉。我斷定他也是上來討錢的啊! 「是這樣的,我們有兩張船票,臨時決定不去巴塞隆納了,船公司退票要扣百分之二十,損失太大了,所以想轉賣給別人。」 我抱歉的向他搖搖頭,愛莫能助的攤攤手,他不說什麼,卻也不走,沉默的坐在我一旁。 牆上的電子板亮出了二十一號。 我靜靜的等著,無聊的看著窗外,一輛綠色的汽車開了,一個紅衣服的女人走過——就在那時候,我又看見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趕著在過街的,那個被我剛剛才甩掉的流浪漢。 我快速的轉過身,背向著玻璃,心加速的跳起來,希望他不要看見我,可是那是沒有用的,知道那個人不是路過,知道他是跟著我老遠跑來的,知道他是有企圖的釘上了我,認定我是那個會給他兩百塊錢的傻瓜,現在他正經過視窗,他在轉彎,他要進來了。 那個流浪漢跨進了船公司,站在入口處,第三次出現在我面前。 他的眼光掃視到我,我迎著他,惡狠狠的瞪著眼。 看得出他有一點狼狽,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決心不管那些,疲憊而又堅決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過來。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過來了,還是被驚氣得半死,恨不得跳起來踢死他。 他實在沒有邪惡的樣子,悲苦的臉,恍恍惚惚的,好似一個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命運的人,一生裡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難堪。 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著長椅子的邊,在我身旁輕輕的坐下來,他一坐下,我就故意往一邊移開,當他傳染病似的嫌給他看。 這時,大概他發覺我身旁還坐了一個跟他氣質差不多的人,簡直駭了一大跳,張著嘴,決不定要什麼表情,接著突然的用手指著嬉皮,結結巴巴的低嚷了起來。 「怎麼,你也向她要錢嗎?」 這個陌生人如此無禮的問出這麼荒謬的問題來,窘得我看著自己的靴子,像個木頭人一樣的僵著,看也不敢看那嬉皮。 「沒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討錢。」嬉皮和氣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個人看見別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來,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不相信他是瘋子,他不過是個沒有處世能力而又落魄的流浪人罷了,也許是餓瘋了一點。 「你看,我又來了。」他吸了一口氣向我彎了彎身,又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微笑來。 我冷著臉,沉默著。 「你的船呢?」青年人問他。 「什麼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來的海員?」青年肯定的說。 「我?不是啊!」他再度嚇了一跳。 「我——我——我是這個,給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紙頭了,隔著我,遞給青年人,那邊接了過去。 「挪威領事館,證明你是挪威公民,護照在丹娜麗芙被人偷掉了——啊!這麼回事。」 他高興得很,如釋重負拚命點頭。 「那你在這裡幹嗎?」青年又好奇的問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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