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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不知身是客(2)


  去館內非到不得己不先翻資料卡,緩緩走過城牆也似的書架,但覺風過群山,花飛滿天,內心安寧明淨卻又飽滿。

  要的書,不一定找得到,北宋仁宗時代一本《玉曆寶鈔》就不知藏在那一個架子上,叫人好找。找來找去,這一本不來,偏偏另一本,東隅桑榆之間,又是一樂也。館裡設了閱覽室,放了桌子椅子,是請人正襟危坐的,想來讀書人當有的姿勢該如是——規規矩矩。這種樣子看書,人和書就有了姿勢上的規定,規定是我們一生都離不開的兩個字,並不嚇人。可惜斜靠著看書、叭在地上看書、躺在床上看書、坐在樹下看書、邊吃東西邊看書的樂趣在圖書館內都不能達到了。我愛音樂,卻不愛去聽音樂會大半也是這個理由。

  圖書館其實已經夠好了,不能要求再多。只因為我自己的個性最怕生硬、嚴肅和日光燈,更喜深夜看書,如果靜坐書館,自備小檯燈,自帶茶具,博覽群書過一生,也算是個好收場了。

  心裡那個敲個不停的人情、使命、時間和責任並沒有釋放我,人的一生為這個人活,又為那個人活,什麼時候可以為自己的興趣活一次?什麼時候?難道要等死了才行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就——不太向人借書回家。借的書是來賓,唯恐招待不周,看來看去就是一本紙,小心翼翼翻完它,仍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不能入化境。

  也不喜歡人向我借書。每得好書,一次購買十本,有求借者,贈書一本,賓主歡喜。

  我的書和牙刷都不出借,實在強求,給人牙刷。

  人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偏要二分。其實行路時更可兼讀書,候機室裡看一本阿嘉莎·克利絲蒂,時光飛逝。再回來說圖書館。

  知道俞大綱先生藏書,是在文化大學戲劇系國劇組的書館裡。初次去,發覺《紅樓夢》類書籍旁邊放的居然是俞先生骨灰一盒,涔然心驚,默立良久,這才開框取書。

  那一次再看脂硯齋批的紅樓,首頁發現適之先生贈書大綱先生時寫的話,墨蹟尚極清楚,而兩人都已離世。這種心情之下遇到書,又有書本之外的滄桑在心底絲絲的升上來。大綱先生逝後贈書不能外借,戲劇系守得緊,要是我的,也是那個守法。大綱先生的骨灰最先守書,好。

  看書有時只進入裡面的世界去遊玩一百一千場也是不夠的。古人那麼說,自己不一定完全沒有意見,萬一真正絕妙好文,又哪忍得住不去讚歎。這種時候,偏偏手癢,定要給書上批註批註。如果是在圖書館裡,自然不能在書上亂寫,看畢出來,散步透氣去時,每每心有餘恨。

  屬於自己的書,便可以與作者自由說話。書本上,可圈、可點、可刪,又可在頁上寫出自己看法。有時說得癡迷,一本書成了三本書,有作者,有金聖歎,還有我的嚕嗦。這種劃破時空的神交,人,只有請來靈魂交談時可以相比。絕版書不一定只有古書,今人方莘的詩集《膜拜》,大學時代有一本,翻破了,念脫了頁,每天夾來夾去擠上學的公車,結果終於掉了。掉了事實上也沒有關係,身外之物,來去也看因緣,心裡沒有掉已是大幸。一九八〇年回國,又得方莘再贈一本,他寫了四個字——劫後之書。

  這一回,將它影印了另一本,失而復得的喜悅,還是可貴,這一劫,十六年已經無聲無息的過去。

  又有一本手做的,彩色紙做出來專給我的書,書還在,贈書的人聽說也活著,卻不知在哪裡了。也自己動手做一本彩色的空白書,封面上寫著「我的童年」,童年已經過去了,將逝去的年年月月一頁一頁在紙上用心去填滿.十分安然而欣慰。

  還說不借書給人的,出國幾年回來,藏書大半零落。我猜偷書的人就是家中已婚手足,他們喊冤枉,叫我逐家去搜,我去了,沒有搜出什麼屬於自己的舊友,倒是順手拎了幾本不屬於自己的書回來。這些手足監視不嚴,實在是很大的優點。

  人書神遊,批書獨白,卻也又是感到不足。詩詞的東西本身便有音樂性,每讀《人間詞話》《詞人之舟》,反復品賞之餘,默記在心之外,又喜唐詩宋詞新詩都拿出來誦讀,以自己的聲音,將這份文字音節的美,再活出它一次重新的生命。

  母親只要我回家居住時,午夜夢回,總要起身來女兒臥室探視熄燈。這是她的慈心,是好奇心,也是習慣使然。腳步如貓,輕輕突然探頭進來,常常嚇得專心看書的人出聲尖叫,每有怨言,怪她不先咳一聲也好。

  那夜正在誦讀一首長詩,並不朗聲;母親照例突襲,聽見說話聲,竟然自作聰明,以為女兒夜半私語是後花園偷定終身,嚇得回身便逃,不敢入室。這一回輪到我,無意中嚇退母親,不亦快哉!

  其實,讀書並不是急著生吞活剝,看任何東西,總得消化了才再給自己補給。以前看金庸先生,只看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後來倪匡先生訓人,說武俠也得細看過招。他的話有道理,應該虛心接受。一日看見書中主角一招「白鶴掠翅」打翻對方,心裡大喜,放下書本,慢打太極,演化到這一個動作,凝神一再練習,念書強身又娛樂,是意想不到的收益,金庸小說,便能這般奇門幻術,謝謝。

  說到書本所起的化學作用,亦得看時看地看境遇,自小倒背如流的長恨歌,直到三年前偶爾想到裡面後段的句子,這才頓然領悟,催下千行淚。

  讀書多了,容顏自然改變,許多時候,自己可能以為許多看過的書籍都成過眼雲煙,不復記憶,其實它們仍是潛在的,在氣質裡、在談吐上、在胸襟的無涯,當然也可能顯露在生活和文字中。常聽人隨口說,拓蕪的白話寫得順口,天文天心丁亞民只是才情,卻沒有人平心靜氣的想一想,這一群群文字工作者,私底下念了多少本書。天下萬事的成就,都不是偶然,當然,讀書之外,那份生來的敏銳和直覺卻是天生的,強求不得,苦讀亦不得。

  念書人,在某種場合看上去木訥,那是無可奈何,如果滿座衣冠談的盡是聲色犬馬升官發財,叫那個人如何酒逢知己千杯少?其實一般通俗小說裡,說的也不過是酒色財氣,並不需要超塵。但是通俗之豔美,通俗之極深刻;飯局上能夠品嘗出味道來的恐怕只是粘滴滴的魚翅。

  看書,更說書,座談會上沒有人要聽書,不可說。座談會不能細講警幻仙子和迷津,更不能提《水滸傳》中紅顏禍水,萬一說說咕汝寧波車(義為上師寶)、西藏黑洲佛燈之傳播,聽的人大概連叫人簽名的書都砸上來打人去死。不可說,不可說,沉默是金,沉默看花一笑吧。

  書到無窮處,坐看雲起時,好一輪紅太陽破空而出,光芒四射,前途一片光明,彼岸便是此身。

  涅磐何處在,牧童遙指杏花村。

  還是要說書。家中手足的孩子們,便將我當作童話裡的吹笛童子,任何遊樂場誘之不肯去,但願追隨小姑聽故事。我們不講公主王子去結婚,我們也不小婦人也不苦兒尋母,每一個週末,小小的書房裡開講猶太民族的流浪、以色列複國、巴勒斯坦遊擊隊、油漆匠希特勒。也有東北王張作霖、狗肉將軍張宗昌、慈禧和光緒、唐明皇與楊貴妃、西安事變同趙四小姐、寶玉黛玉薛寶釵沈三白雲娘武松潘金蓮……不怕孩子們去葬花,只怕他們連花是什麼都不曉得。

  自然明白看書不能急躁,細細品味最是道理。問題是生而有涯,以百年之身,面對中國的五千年,急不急人?更何況中國之外還有那麼一個地球和宇宙。

  有一日,堂上跟莘莘學子們開講《紅樓夢》,才在遊園呢,下課鐘卻已驚夢。休息時間,突然對第一二排的同學們沖出一句話來:要是三毛死了——當然是會死的——《紅樓夢》請千萬燒一本來,不要弄錯了去燒紙錢。

  談到身後事,交代的居然是這份不舍,真正不是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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