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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鄰(2)


  我又驚又怒又傷心,舉起手來,用盡全身的氣力,重重的打了山羊一個大耳光,對荷西尖叫著:「你看,你看」——然後沖進浴室抱住一條大毛巾大滴大滴的流下淚來。這是我第一次為沙漠裡的生活洩氣以至流淚。

  羊,當然沒有殺掉。

  跟鄰居的關係,仍然在借東西的開門關門裡和睦的過下去。

  有一次,我的火柴用完了,跑到隔壁房東家去要。「沒有,沒有。」房東的太太笑嘻嘻的說。

  我又去另外一家的廚房。

  「給你三根,我們自己也不多了。」哈蒂耶對我說,表情很生硬。

  「你這盒火柴還是上星期我給你的,我一共給你五盒,你怎麼忘了?」我生起氣來。

  「對啊,現在只剩一盒了,怎麼能多給你。」她更不高興了。

  「你傷害了我的驕傲。」我也學她們的口氣對哈蒂耶說。

  拿著三根火柴回來,一路上在想,要做史懷哲還可真不容易。

  我們住在這兒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鄰居的電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我呢,成了代書、護士、老師、裁縫——反正都是鄰居們訓練出來的。

  沙哈拉威的青年女子皮膚往往都是淡色的,臉孔都長得很好看,她們平日在族人面前一定蒙上臉,但是到我們家裡來就將面紗拿掉。

  其中有一個蜜娜,長得非常的甜美,她不但喜歡我,更喜歡荷西,只有荷西在家,她就會打扮得很清潔的來我們家坐著。後來她發覺坐在我們家沒有什麼意思,就找理由叫荷西去她家。

  有一天她又來了,站在窗外叫:「荷西!荷西!」我們正在吃飯,我問她:「你找荷西什麼事?」她說:「我們家的門壞了,要荷西去修。」

  荷西一聽,放下叉子就想站起來。

  「不許去,繼續吃飯。」我將我盤子裡的菜一倒倒在荷西面前,又是一大盤。

  這兒的人可以娶四個太太,我可不喜歡四個女人一起來分荷西的薪水袋。

  蜜娜不走,站在窗前,荷西又看了她一眼。

  「不要再看了,當她是海市蜃樓。」我厲聲說。這個美麗的「海市蜃樓」有一天終於結婚了,我很高興,送了她一大塊衣料。

  我們平日洗刷用的水,是市政府管的,每天送水一大桶就不再給了。所以我們如果洗澡,就不能同時洗衣服,洗了衣服,就不能洗碗洗地,這些事都要小心計算好天臺上水桶裡的存量才能做。天臺水桶的水是很鹹的,不能喝,平日喝的水要去商店買淡水。水,在這裡是很珍貴的。上星期日我們為了參加鎮上舉行的「駱駝賽跑大會」,從幾百里路紮營旅行的大漠裡趕回家來。

  那天刮著大風沙,我回家來時全身都是灰沙,難看極了。進了家門,我沖到浴室去沖涼,希望參加騎駱駝時樣子清潔一點,因為西班牙電視公司的駐沙漠記者答應替我拍進新聞片裡。等我全身都是肥皂時,水不來了,我趕快叫荷西上天臺去看水桶。

  「是空的,沒有水。」荷西說。

  「不可能嘛!我們這兩天不在家,一滴水也沒用過。」我不禁緊張起來。

  包了一塊大毛巾,我光腳跑上天臺。水桶像一場惡夢似的空著。再一看鄰居的天臺,曬了數十個麵粉口袋,我恍然大悟,水原來是給這樣吃掉了。

  我將身上的肥皂用毛巾擦了一下,就跟荷西去賽駱駝了。

  那個下午,所有會瘋會玩的西班牙朋友都在駱駝背上飛奔賽跑,壯觀極了,只有我站在大太陽下看別人。這些騎士跑過我身旁時,還要笑我:「膽小鬼啊!膽小鬼啊!」

  我怎麼能告訴人家,我不能騎駱駝的原因是怕汗出太多了,身上不但會發癢,還會冒肥皂泡泡。

  這些鄰居裡,跟我最要好的是姑卡,她是一個溫柔又聰明的女子,很會思想。但是姑卡有一個毛病,她想出來的事情跟我們不大一樣。也就是說她對是非的判斷往往令我驚奇不已。

  有個晚上,荷西和我要去此地的國家旅館裡參加一個酒會。我燙好了許久不穿的黑色晚禮服,又把幾件平日不用的稍微貴些的項鍊拿出來放好。

  「酒會是幾點?」荷西問。

  「八點鐘。」我看看鐘,已經七點四十五分了。

  等我衣服、耳環都穿好弄好了,預備去穿鞋時,我發覺平日一向在架子上放著的紋皮高跟鞋不見了,問問荷西,他說沒有拿過。

  「你隨便穿一雙不就行了。」荷西最不喜歡等人。我看著架子上一大排鞋子——球鞋、木拖鞋、平底涼鞋、布鞋、長筒靴子——沒有一雙可以配黑色的長禮服,心裡真是急起來,再一看,咦!什麼鬼東西,它什麼時候跑來的?這是什麼?

  架子上靜靜的放著一雙黑黑髒髒的尖頭沙漠鞋,我一看就認出來是姑卡的鞋子。

  她的鞋子在我架子上,那我的鞋會在哪裡?

  我連忙跑到姑卡家去,將她一把抓起來,凶凶的問她:「我的鞋呢?我的鞋呢?你為什麼偷走?」

  又大聲喝叱她:「快找出來還我,你這個混蛋!」這個姑卡慢吞吞的去找,廚房裡,席子下麵,羊堆裡,門背後——都找遍了,找不到。

  「我妹妹穿出去玩了,現在沒有。」她很平靜的回答我。「明天再來找你算帳。」我咬牙切齒的走回家。那天晚上的酒會,我只有換了件棉布的白衣服,一雙涼鞋,混在荷西上司太太們珠光寶氣的氣氛裡,不相稱極了。壞心眼的荷西的同事還故意稱讚我:「你真好看,今天晚上你像個牧羊女一樣,只差一根手杖。」

  第二天早晨,姑卡提了我的高跟鞋來還我,已經被弄得不像樣了。

  我瞪了她一眼,將鞋子一把搶過來。

  「哼!你生氣,生氣,我還不是會生氣。」姑卡的臉也脹紅了,氣得不得了。

  「你的鞋子在我家,我的鞋子還不是在你家,我比你還要氣。」她又接著說。

  我聽見她這荒謬透頂的解釋,忍不住大笑起來。

  「姑卡,你應該去住瘋人院。」我指指她的太陽穴。「什麼院?」她聽不懂。

  「聽不懂算了。姑卡,我先請問你,你再去問問所有的鄰居女人,我們這個家裡,除了我的『牙刷』和『丈夫』之外,還有你們不感興趣不來借的東西嗎?」

  她聽了如夢初醒,連忙問:「你的牙刷是什麼樣子的?」我聽了激動得大叫:「出去——出去。」

  姑卡一面退一面說:「我只要看看牙刷,我又沒有要你的丈夫,真是——」

  等我關上了門,我還聽見姑卡在街上對另外一個女人大聲說:「你看,你看,她傷害了我的驕傲。」

  感謝這些鄰居,我沙漠的日子被她們弄得五光十色,再也不知寂寞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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