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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去海邊(2)


  那條路,又亮又平又曲折,海不離開它,它不離開海,而海邊的稻田,怎麼吹也吹不枯黃呢?那份夏末初秋的綠,仍然如同春日一般的寂寞。紅和綠,在我,都是寂寞的顏色,只因那份鮮豔往往人們對它總也漠然。

  沿著路擠著碎石子的邊道停了車,不能坐在一個方盒子裡,車子也是方方的。

  大步向草叢裡跨過去,走到卵石遍佈的海岸,很大的枯樹幹在空曠的岸上是枯骨的巨手伸向蒼天。陽光明媚,吹來的風仍是涼的,適意的涼,薄荷味的,這兒沒有魚腥——而魚腥味也是另一種美。

  看了一會兒的海,呆呆的,有鄉愁。海灘上一堆一堆漂流物,其中最多的是單只的破鞋和瓶子,也有爛木塊和洗刷得發灰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於是,我蹲下來,在這堆寶物裡,東翻西揀起來。揀到一隻大彈珠,裡面有彩色的那種,外面已經磨成毛邊的了,也得一付假牙,心中十二分的歡喜。然後,鋪平了席子,四邊用石頭鎮住,平躺在它的上面,沒有穿襪子。

  總是不大懂,為什麼破鞋老是被人海葬,而它們卻又最喜歡再上岸來,看見那一隻又一隻的鞋子,總悄悄的在問它們——你們的主人曾經是誰,走過什麼樣的長路才將你們丟了?另外那一隻怎麼不一起上來呢?

  那是回台的第九天內第二次去海邊,回來時,沒有走松江路,心裡煥然一新,覺得天地仍是那麼遼闊,天好高呀,它不是一個大碗蓋,它是無邊無涯的蒼穹,我的心,也是一樣。

  一定要去海邊,常常去,無人的海邊,那種只有海防部隊守著寂寂的地方。阿兵哥棕黑色的笑臉,是黑人牙膏最好的活動廣告——他們是陽光。

  於是,又去了,去了第三次海邊,相隔一天而已,十一天內的第三次,同樣的長路,沒有遊人的地方,連少數幾條魚船,也在路邊用稻草和大石頭蓋著,好似天葬了它們一樣。

  這片絕美的臺北近郊,再也不寫出地名來,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要叫塑膠袋汽水瓶和大呼小叫的人群污染了。讓它做它自己吧!

  有的時候,也曾想,如果《紅樓夢》裡的那一群人去了海邊,就又不對了,他們是該當在大觀園裡的。那麼自己又怎麼能同時酷愛大觀園又酷愛大海呢?林黛玉說過一句話:「我是為我的心。」我也是為我的心。

  臺北的日子仍是擠著過,很擠,即使不去西門町,它也一樣擠,擠不過去了,有一片隨時可去的地方,三小時來回就可以漫遊的仙境,就在那條不是高速公路通得過的地方。它不會變,除了山區裡曬著的衣服變來變去之外,它在時空之外,一個安詳的桃花源,而且可以出出進進的,不會再尋無蹤。

  去海的事情,成了自己的習慣。

  很不忍看到一天到晚生活在四面公寓牆裡的家人和手足,尤其是下一代的孩子,星期假日,他們懂得的、能做的,是去擠擠嚷嚷的餐館,全家人吃一頓,然後對自己說:這一個假日,總算有了交代,對自己,也對孩子。

  其實,天倫之樂,有時是累人的,因為不大樂,是喧嘩、湯湯水水的菜和一大群人,不能說知心的話,不能鬆馳,只因我的家人是都市中的居民,寸金寸土大都會裡的家族,我們忘了四面牆外面的天空,當然,也因為,吃成了習慣。然而舉筷時,我仍然相信父母起碼是欣慰的;兒孫滿堂,沒有一個遠離身邊,而且小孩子越生越多,何況又有那麼多菜啊!父母的要求不多,對他們,這就是生命的珍寶了,他們一生辛勞,要的真是不多。每在這種聚會時,總有些發愣,覺得父母犧牲得已經沒有了其他的能力。

  一直覺得,三次去海邊不帶家人同行是不好的行為。說了,弟弟說那麼全家都去,三輛車,十七八個男女老幼,大家忙著安排時間。我怕母親,她第一個想的,必然是這一下,她要帶多少飲料、食物加上每一個孫兒孫女的帽子、花傘、防風的衣服、奶瓶、尿布……她會很緊張的擔起大批食物和一切的顧慮,郊遊對她就是這種照顧家人的代名詞。這只是去數小時的海邊呀!

  母親的可愛和固執也在這裡,將那無邊無涯如海一般的母愛,總是實際的用在食物上叫我們「吃下去」。我們家的天倫之樂,已很明白了,不肯安靜的,很鬧,而一片大好江山,便無人靜觀自得了。我們一家,除了那個二女兒之外,好似離群索居,總是有些不安全而孤單,非得呼朋引伴不可。每當我幾天不回家而確實十分自在時,母親的心,總以為她主觀的幸福判斷,為我疼痛,其實,這是不必要的,跟電視機共存而不能交談的家庭團聚,其實在我,才叫十分孤單而寂寞。

  試了一次,只帶弟弟全家四口去海邊,車上人滿了,心裡也快活,可是同樣的,跟山水的親近,怎麼便消失了,那條寂美的路,也不再是同樣的平和、簡單又清朗。陽光很好,初生的嬰兒怕風,車窗緊閉,只有冷氣吹著不自然的風,而我,正跟親愛的手足在做一次郊遊。

  不喜歡一大群人去海邊,回來的車程上,這種排斥的心情,又使自己十分歉然和自責。

  在海邊,連家人都要捨棄,難道對海的愛勝於手足之情嗎?原因是,大家一直在車內講話,又不能強迫他人——不許開口,面向窗外。那才叫奇怪了。

  有的時候,我又想,別人已經安然滿足的生活,何苦以自己主觀的看法去改變他們呢,這便跟母親強迫人吃飯又有什麼不同?雖然出發點都是好的。

  昨天,又去了同樣的地方,這一回,海邊大雨如傾。

  對我來說,也無風雨也無晴並不十分困難,可是有風有雨的心境,卻是更會自然些。

  常常跟自己說,一定要去海邊,那怕是去一會兒也好。這十分奢侈,就如看紅樓夢一樣的奢侈。孤獨是必要的,它也奢侈,在現今的社會形態裡。

  晚上和朋友吃飯,他們抱怨老是找不到我,我說,大半是去了海邊吧!

  「你帶我們出——」

  「不——要。」

  「為什麼?」

  「不為什麼,天下的事,哪有凡事都為什麼的?」

  話說出來舉桌譁然。為了所謂的不夠朋友,喝下了一大杯酒,照了照杯子,笑笑。

  去海邊,會一直去下去,這終於是一個人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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