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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顏色(2)


  在校園的老地方,我靠住那棵大樹,趴在凸出來的樹根上哀哀的哭,想到那個兩年前吊死的校工,我又一次想到死。風,沙沙的吹過,撫慰了那一顆實在沒有一絲快樂的童心,我止了哭,跟自己說;要忍耐媽媽會送衣料來給老師,就如其他帶禮物來看老師的家長一樣,一定要忍耐不可以吊死,如果可以忍到二十歲,那時候令人驚慌無比的老師和學校就一定有力量抵抗了。那時候,不會這麼苦了,現在——現在才十一歲,而我的現在,實在過不下去了。於是,我又趴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那一次,是被老師拉回教室去的,她用一條毛巾給我擦臉,笑笑的,擦完了,我向她鞠了一個躬,說:「老師,對不起。」

  作文課裡,沒有照題目寫,我說:「想到二十歲是那麼的遙遠,我猜我是活不到穿絲襪的年紀就要死了,那麼漫長的等待,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四周沒有東西可以摸觸而只是灰色霧氣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沒有地方可以著力,我走不到那個二十歲……」老師將作文念出來,大聲問:「你為什麼為了絲襪要長大?你沒有別的遠志嗎?陳平,你的二十歲難道只要塗口紅、打扮、穿漂亮衣服?各位同學,你們要不要學她?……」

  後來,老師要人重寫,我回家又急出了眼淚。晚上放學總有一百題算術,實在來不及再寫作文。簡短的寫了,整整整整的寫說:將來長大要做一個好教師是我的志願。老師是不可能懂得的,懂得一支口紅並不只是代表一支口紅背後的那種意義。

  每天晚上,當我進入睡眠之前,母親照例提醒孩子們要禱告,而那時實在已是筋疲力盡了,我迷迷糊糊的躺下去,心裡唯一企盼的是第二天學校失火或者老師摔斷腿,那麼就可以不再上學。第二天早晨,夢中祈求的一切並沒有成真,我的心,對於神的不肯憐憫,總也覺得欲哭無淚的孤單和委屈。當年,我的信仰是相當現實的。

  有一天,老師照例來上早課了,她忘了算前一日考錯題的帳,只是有氣無力的坐著,揮揮手叫我們自修、背地理。老師一直在查看她的桌子。然後突然問:「今天是誰最早到校?」大家說是陳平。她盯住我,問我進教室後做了什麼,我說是被一隻水牛一路追趕著沒命跑進學校的,後來丟燒餅給牛吃,它還是追……「我不是問你這些,你動過了我的日記沒有?有沒有偷看,說?」我拚命搖頭,脹紅了臉,兩手不知不覺放到背後去。那次沒有被抽,而一個早晨的課卻都上得提心吊膽,老師不時若有所思的望我一眼,她終於叫了我的名字,一叫名字,我就彈了起來。

  「把這封信送到後面六年甲班的李老師那裡去。」我雙手接了信,發覺信封並沒有粘上,是一封淡藍的信。「不要再偷看,快快走。」老師說了一句。

  走到轉彎的地方,我回了一下頭,發覺老師在教室的窗口看我,加快了腳步,轉了彎,老師看不見人影了,我快速的將信紙拉出來,看了一眼——既然一口咬定我偷看了,就偏偏偷看一次,免得冤枉。信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日文,其中夾著兩個漢字——魔鬼,看見她居然叫一個男老師魔鬼,我嚇了一跳,匆匆折好信,快步向六年級的教室走去,雙手交給李老師便回來了。

  我猜,我的老師和李老師一定為著某種特定的理由而成仇。

  那天吃完晚飯之後,班長氣喘喘的打手勢叫我們趕快出教室,我們放下了便當跟在她後面跑,若大的校園在這黃昏的時候已經空曠了,只有補習的高年級是留下來的。

  昏暗的大禮堂裡,老師坐著在彈風琴,琴凳上並坐著李老師,他的手環在彈琴女人的腰上。我們一群小孩閉住呼吸從窗縫裡偷看。

  沒有想到,六年級的一群男生正好走過,他們也不知我們在張望什麼,大喊了一聲:「吊死鬼來呀——」彈琴的老師猛一回頭,站起來,我們拔腿便逃,彼此用力推擠著沖到自己的教室裡。那時,老師也追來了,第一排的一位同學桌上放了一包沒有糖紙包的那種硬水果糖,老師拿起袋子,一句話也不說便往我們丟,一時教室的空中飛滿了糖雨,而我們笑不出來。那天晚上,就被打了,沒有等到第二天早晨。打到很晚才給回去,半路上碰到拿手電筒來接的工人玉珍才知是深夜十二點了。我回去,又做了一百題算術才睡下。

  我慢慢明白了,老師正在受著戀愛的折磨。對於她每天體罰的事情也生了寬恕之心,想來這麼打我們當作發洩必然是戀愛沒有成功。又想,一個老打小孩的女人,怎麼會有人愛她呢?其實,李老師是更狠的,他罰男生跪在一把破了布的雨傘骨頭上,跪完了的男生要別人扶才站得起來。有一次看見一個是爬回座位的。

  戀愛是什麼我大概明白了,它是一種又叫對方魔鬼又跟魔鬼坐在一起彈「堤邊柳,到秋天,葉飄零……」的那種黃昏歌調。

  二十歲的年齡,除了可以穿絲襪之外,想來更有一些我們不知的東西——那種很抽象的東西,在裡面潛伏著,而我,對於那份朦朧,卻是想像不出的。我漸漸的順服在這永無止境的背書默寫和演算習題的日子裡,不再掙扎。偶爾,想到如果不死,便可以長大,心裡浮出的是一種無所謂的自棄和悲哀。

  督學還是來了,在我們補習的正當時,參考書被收去了,堆在教室的門外,老師的臉,比打人時還青白。我們靜靜的散課離校,一路上十分沉默,好似一個一個共犯,有些羞慚,有些擔心,又有些自覺罪惡的喜上心頭。

  第二天,老師紅著眼睛說:「我給你們補習,也是為了使你們將來考上好的初中,做一個有用的人,這一點,想來你們是諒解的。至於補習費,老師收得也不多……」

  我專注的直視著老師,想到她的生活和作息,想到那偶爾一次的和男老師共彈風琴,想到她連戀愛的時間也不太多,心裡對她和自身成年的未來,浮起了另一份複雜的憐憫與茫然。

  我從來沒有恨過我的小學老師,我只是怕她怕得比死還要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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