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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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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乘過十二路公共汽車,還有三輪車。上學是用走路的。每年一度的旅行也是全年級走路,叫做——遠足,是不坐車的。 星期天我照例要去學校,姐姐在二女中,她可以放假。母親說,那日仍然要去補習,到了下午兩點正,她會帶了姐姐和新衣服來學校,向老師請假,等我換下制服,就可以去了。為了那次的出門,母親低著眼光跟大伯母講過一兩次,大伯母一次也沒有答理。這些事情,我都給暗暗看到眼裡去。這一回,母親相當堅持。 等待是快樂又緩慢的,起碼母親感覺那樣。那一陣,她常講中學時代的生活給我們聽,又數出好多個同學的姓名來。說結婚以後就去了重慶,抗戰勝利又來到了臺灣,這些好同學已經失散十多年了。說時窗外的紫薇花微微晃動,我們四個小孩都在屬於二房的一個房間裡玩耍,而母親的眼神越出了我們,盯住那棵花樹又非常遙遠起來。 同學會那個清晨,我很早就起來了,趁著大人在弄稀飯,一下就把自己套進了那件並不太中意的新衣服裡面去。當母親發覺我打算不上學校,就上來剝衣服。我仍是被逼換上制服背著書包走了。姐姐陪我一路走到校門口,講好不失信,下午兩點鐘會來接,一定會來接的。我不放心的看了姐姐一眼,她一直對我微笑又點頭。 中午吃便當的時候天色開始陰沉,接著飄起了小雨。等到兩點鐘,等到上課鐘又響過好一會,才見母親拿著一把黑傘匆匆忙忙由教務處那個方向的長廊上半跑的過來。姐姐穿著新衣服一跳一蹦的在前在後跟。 很快被帶離了教室,帶到學校的傳達室裡去換衣服。制服和書包被三輪車夫,叫做老周的接了過去,放在坐墊下面一個凹進去的地方。母親替我梳梳頭發,很快的在短髮上劄了一圈淡紫色的絲帶,又拿出平日不穿的白皮鞋和一雙新襪子彎腰給我換上。 母親穿著一件旗袍,暗紫色的,鞋是白高跟鞋——前面開著一個露趾的小洞。一絲陌生的香味,由她身上傳來,我猜那是居家時絕對不可以去碰的深藍色小瓶子——說是「夜巴黎」香水的那種東西使她有味道起來的。看得出,母親今天很不同。 老周不是我們私人家的,他是在家巷子口排班等客人的三輪車夫,是很熟的人。我和姐姐在微雨中被領上了車,位置狹窄,我擠在中間一個三角地帶。雨篷拉上了,母親怕我的膝蓋會濕,一直用手輕輕頂著那塊黑漆漆的油布。我們的心情並不因為天雨而低落。 由舒蘭街到愛國西路是一段長路。母親和姐姐的身上還放著兩個大鍋,裡面滿盛著紅燒肉和另一鍋羅宋湯,是母親特別做了帶去給同學們吃的。前一天夜裡,為了這兩樣菜,母親偷偷的火了很久都沒進房睡覺。 雨,越下越大,老周渾身是水,彎著身體半蹲式的用力踩車,母親不時將雨篷拉開,向老周說對不起,又急著一下看表,一下又看表。姐姐很專心的護湯,當她看見大鍋內的湯浸到外麵包劄的白布上來時,就要哭了一般,說媽媽唯一的好旗袍快要弄髒了。 等到我們看見一女中的屋頂時,母親再看了一下表,很快的說:「小妹,趕快禱告!時間已經過了。快跟媽媽一起禱告!叫車子不要準時開。快!耶穌基督、天上的父……」我們馬上閉上了眼睛,不停的在心裡喊天喊地,拼命的哀求,只望愛國西路快快出現在眼前。 好不容易那一排排樟樹在傾盆大雨裡出現了,母親手裡捏住一個位址,拉開雨篷跟老周叫來叫去。我的眼睛快,在那路的盡頭,看見一輛圓圓胖胖的草綠色大軍車,許多大人和小孩撐著傘在上車。「在那邊——」我向老周喊過去。老周加速的在雨裡沖,而那輛汽車,眼看沒有人再上,眼看它噴出一陣黑煙,竟然緩緩的開動了,「走啦!開走啦!」我喊著。母親嘩一下子將全部擋雨的油布都拉掉了,雙眼直直的看住那輛車子——那輛慢慢往前開去的車。「老周——去追——」我用手去打老周的背,那個好車夫狂沖起來。 雨水,不講一點情面的往我們身上傾倒下來,母親的半身沒有坐在車墊上,好似要跑似的往前傾,雙手牢牢的還捧住那鍋湯。那輛汽車又遠了一點,這時候,突然聽見母親狂喊起來,在風雨裡發瘋也似的放聲狂叫「——魏東玉——嚴明霞、胡慧傑呀——等等我——是進蘭——繆進蘭呀——等等呀——等等呀——」 雨那麼重的罩住了天地,母親的喊叫之外,老周和姐姐也加入了狂喊。他們一直叫、一直追,盯住前面那輛漸行漸遠的車子不肯捨棄。我不會放聲,緊緊拉住已經落到膝蓋下面去的那塊油布。雨裡面,母親不停的狂喊使我害怕得快要哭了出來。呀——媽媽瘋了。 車子終於轉一個彎,失去了蹤跡。 臺北市在當年的一個星期天,那樣的模糊和空虛。 母親廢然倒身在三輪車背北上。老周跨下車來,用大手拂了一下臉上的雨,將油布一個環一個環的替我們扣上。扣到車內已經一片昏暗,才問:「陳太太,我們回去?」母親噯了一聲,就沒有再說任何話。車到中途,母親打開皮包,拿出手絹替姐姐和我擦擦臉,她忘了自己臉上的雨水。 到了家,母親立即去煤球爐上燒洗澡水,我們仍然穿著濕透的衣服。在等水滾的時候,幹的制服又遞了過來,母親說:「快換上了,免得著涼。」那時她也很快的換上了居家衣服,一把抱起小弟就去沖牛奶了。 我穿上舊制服,將濕衣丟到一個盆裡去。突然發現,那圈荷葉邊的深紫竟然已經開始褪色,沿著白布,在裙子邊緣化成了一灘一灘朦朧的水漬。 那件衣服,以後就沒有再穿過它。 許多年過去了,上星期吧,我跟母親坐在黃昏裡,問她記不記得那場同學會,她說沒有印象。我想再跟她講,跟她講講那第一件新衣,講當年她那年輕的容顏,講日本房子窗外的紫薇花、眼神、小弟、還有同學的名字。 母親心不在焉的淡然,聽著聽著,突然說:「天明和天白咳嗽太久了,不知好了沒有——」她順手拿起電話,按了小弟家的號碼,聽見對方來接,就說:「小明,我是阿娘(注:祖母)。你還發不發燒?咳不咳?乖不乖?有沒有去上學?阿娘知道你生病,好心疼好心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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