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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愛(2)


  十月十日過去了,軍隊要開回南部,也表示那張人臉從此是看不到了,軍官會卷起她,帶著回營。而我沒有一絲想向他討畫的渴求,那幅最初對美的認知,已經深入我的心靈,誰也拿不去了。

  十二歲多一點,我已是一個初中學生了,仍上美術課,畫的是靜物:蠟做的水果。對於蠟做的東西,本身便欠缺一份真正水果的那份水分飽透而出的光澤和生命,是假的色和不自然的光,於是心裡又對它產生了抗拒。也曾努力告訴自己——把水果想成是真的,看了想上去咬一大口的那種紅蘋果;用念力將蠟化掉,畫出心中的水果來。可惜眼高手低,終是不成,而對於做為藝術家的美夢,再一次幻滅。這份挫敗感,便又轉為文字,寫出「秋天的落葉如同舞倦了的蝴蝶」這樣的句子,在作文簿上,得了個滿堂紅彩加上老師評語——「有寫作潛能,當好自為之」的鼓勵來。

  實在熱愛的仍是畫,只因不能表達內心的感受于萬一,才被逼去寫作文的。這件事,愛畫的心事,使得我雖然沒有再熱心去上美術課,卻注意起畫冊來了。

  我的二堂哥懋良,當時是與我父母同住的,因為大伯父與大伯母去了一陣香港。堂哥念師大附中時我尚在小學,只記得他在高中時,愛上了音樂,堅持不肯再上普通學校,並且當著我父親——他叔叔的面前,將學生證撕掉,以示決心。大人當然拿他沒有辦法,只有憂心忡忡的順著他,他去了作曲老師蕭而化那邊,做了私人的學生。

  我看的第一本畫冊,一巨冊的西班牙大畫家畢卡索的平生傑作,就是那個一天到晚彈琴不上學的二哥給我看的東西。二哥和我,都是家中的老二,他是大房的,我是二房的。我們兩匹黑羊,成了好朋友。看見畢卡索的畫,驚為天人。噯!就是這樣的,就是我想看的一種生命,在他的桃紅時期、藍調時期、立體畫、變調畫,甚而後期的陶藝裡看出了一個又一個我心深處的生命之力和美。

  過不久,我也休學了,步上二哥的後塵。休學後被帶去看醫生,醫生測驗我的智商,發現只得六十分,是接近低能兒童的那種。

  我十三歲了,不知將來要做什麼,心裡憂悶而不能快樂。二哥說,他要成為一個作曲家——今天在維也納的他,是一位作曲家。而我,也想有一個願望,我對自己說:將來長大了,去做畢卡索的另外一個女人。急著怕他不能等,急著怕自己長不快。他在法國的那幢古堡被我由圖片中看也看爛了,卻不知怎麼寫信去告訴畢卡索,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女孩子急著要長到十八歲,請他留住,不要快死,直到我去獻身給他。

  這一生,由畫冊移情到畫家身上,只有專情的對待過畢卡索。他本人造形也美,而且愛女人,這又令我欣賞。藝術家眼中的美女,是真美女。畢卡索畫下的女人,個個深刻,是他看穿了她們的骨肉,才有的那種表達。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也美,只有藝術家才懂的一種美。

  可是人太小了。快長大的願望不能由念力中使身材豐滿,而我的心靈一直急著吸取一切能夠使我更成熟的東西。回想起來,那些人為的間接人生體驗,終因實際生活的直接經驗太少,而無法自然結合,那是勉強不來的。急著長大,使我失落了今生無法再拾回的少女時代,雖說那是十分可惜的事,倒也沒有真的後悔過。

  沒有等到見到他,畢卡索死了。報上刊出一代巨星消失在今世的消息時,我的床畔早已有了另外許多許多畫冊,而且自己也開始在畫畫了。畢卡索的死,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教化,使我認知了藝術不死的真理,並沒有為他的離世流下一滴眼淚。而我,由那時候開始,便沒有想嫁藝術家了,一直再沒有了這個念頭。

  許多年過去了,西柏林展出了畢卡索「性愛素描」的全部作品。我一趟一趟的去展覽會場流連,方知性愛的極美可以達到畫中的那個深度。那不只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本書教給我唯一的感動,那又是畢卡索的另一次教化。今生再見一次驚心動魄,如同小學時操場上那個睜大了眼睛的孩子。

  過了又幾年,西班牙巴塞隆納城成立了「畢卡索美術館」,我又去了那兒,在一幅又一幅名畫真跡面前徘徊不舍。

  回想一生對於美術的摯愛,心中浮上的卻是國民學校小房間中那個女童的臉。我知畢卡索的靈魂正在美術館中省視著我,而我,站在那一張張巨著之前,感激的卻是那個動了憐憫之心帶我去擦血的軍官。如果不是當年他牆上的一幅畫,如何能夠進入更深的殿堂之門?我猜想,畢卡索如果知道這一故事,也是會動心的。那個軍官和小女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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