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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石(5)


  我抬起頭來看他,發覺他眼睛也是濕的。我不明白,才三天。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明天,看起來我們是散了,可是我給你位址,給美國的,給希臘的,只要找得到我的地方,連學校的都留給你,當然,還有電話號碼。你答應做我的朋友,有事都來跟我說嗎?」我不響,不動,也沒有點頭。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輕輕的問。

  「我並不去分析,在咖啡座上跟你談過話以後,我就知道了。你難道不明白自己嗎?」

  「其實,我只想做一個小孩子,這是我唯一明白的,只要這樣,也不行。」我歎了口氣。

  「當你在小孩子的時候,是不是又只想做大人,趕快長大好穿絲襪和高跟鞋?」

  我把頭低下了。

  他將我的手拉了過去。呀——讓我逃走吧,我的心裡從來沒有這麼怕過。

  「不要抖,你怕什麼?」

  「怕的,是自己,覺得自己的今夜很陌生——」

  「你怕你會再有愛的能力,對不對?事實上,只要人活著,這種能力是不會喪失的,它那麼好,你為什麼想逃?」

  「我要走了——」我推椅子。

  「是要走了,再過幾分鐘。」他一隻手拉住我,一隻手在提包裡翻出筆和紙來。我沒有掙扎,他就放了。

  這時,咖啡座的茶房好有禮貌的上來,說要打烊了。其實,我根本不想走,我只是胡說。

  我們付了帳,換了一把人行道上的長椅坐下來,沒有再說什麼話。

  「這裡,你看,是一塊透明的深藍石頭。」不知亞蘭什麼地方翻出來的,對著路燈照絡我看,圓餅乾那麼大一塊。「是小時候父親給的,他替我鑲了銀的絆扣,給我掛在頸子上的。後來,長大了,就沒掛,總是放在口袋裡。是我們民族的一種護身符,我不相信這些,可是為著逝去父親的愛,一直留在身邊。」他將那塊右頭交給了我。

  「怎麼?」我不敢收。

  「你帶著它去,相信它能保護你。一切的邪惡都會因為這塊藍寶而離開你——包括你的憂傷和那神經質的胃。好吧?替我保管下去,直到我們再見的時候。」

  「不行,那是你父親給的。」

  「要是父親看見我把這塊石頭給了你——一個值得的人,他會高興的。」

  「不行。」

  「可以的,好朋友,你收下了吧。」

  「才三天,見面三次。」

  「傻孩子,時光不是這樣算的。」

  我握住那塊石頭,仰臉看著這個人,他用手指在我唇上輕輕按了一下,有些苦澀的微笑著。

  「那我收了,會當心,永遠不給它掉。」我說。「等你再見到我的時候,你可以還給我,而後,讓我來守護你好不好?」

  「不知道會不會再見了,我——浪跡天涯的。」

  「我們靜等上天的安排,好嗎?如果他肯,一切就會成全的。」

  「他不肯。」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很早以前,就知道的,蒼天不肯……」我有些哽咽,撲進他懷裡去。

  他摸摸我的頭髮,又摸我的頭髮,將我抱在懷裡,問我:「胃還痛不痛?」

  我搖搖頭,推開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要走了,你今天早班飛機。」

  那時候,已是清晨四點多,清道夫一個一個在街上出現了。

  「我送你回旅館。」

  「我要一個人走,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在這個時間,你想一個人去走一走?」

  「我不是有了你的星石嗎?」

  「可是當我還在你旁邊的時候,你不需要它。」

  在他旁邊慢慢的走起來。風吹來了,滿地的紙屑好似一群蒼白的蝴蝶在夜的街道上飛舞。

  「放好我的地址了?」

  我點點頭。

  「我怎麼找你?」

  「我亂跑的,加納利島上的房子要賣了,也不會再有地址,臺灣那邊父母就要搬家,也不知道新地址,總是我找你了。」

  「萬一你不找呢?」

  「我是預備不找你的了。」我歎了口氣。

  「不找?」

  「不找。」

  「那好,我等,我也可以不走,我去改班機。」

  「你不走我走,我去改班機。」我急起來了,又說「不要等了,完了就是完了,你應該感激才是,對不對?你自己講的。剛才,在我撲向你的那一霎間,的確對你付出了霎間的真誠。而時間不就是這樣算的嗎?三天,三年,三十年,都是一樣,這不是你講的?」說著說著我叫了起來。「Echo——」

  「我要跑了,不要像流氓一樣追上來。我跟你說,我要跑了,我的生活秩序裡沒有你。我一講再見就跑了,現在我就要講了,我講,再——見,亞蘭——再見——」

  在那空曠的大街上,我發足狂奔起來,不回頭,那種要將自己跑到死的跑法,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轉彎,停下來,抱住一根電線杆拚命的咳嗽。

  而豪華的馬德里之夜,在市區的中心,那些十彩流麗的霓虹燈,兀自照耀著一切有愛與無愛的人。而那些睡著了的,在夢裡,是哭著還是笑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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