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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石(3)


  塞歇維亞對我來說,充滿了冬日的回憶;是踏雪帶著大狼狗去散步的城,是夜間跟著我的朋友夏米葉去爬羅馬人運水道的城,是做著半嬉痞.跟著一群十幾個國籍的朋友做手工藝的城,是我未嫁以前,在雪地上被包裹在荷西的大外套裡還在分吃霜淇淋的城。也是一個在那兒哭過、笑過、在燦爛寒星之下海誓山盟的城。我要回去。

  夏天的塞歌維亞的原野總是一片枯黃。

  還是起了一個早,坐錯了火車,又換方向在一個小站下來,再上車,抵達的時候,店鋪才開門呢。

  我將以前去過的大街小巷慢慢走了一遍,總覺得它不及雪景下的一切來得好看。心裡有些一絲一絲的東西在那兒有著棉絮似的被抽離。經過聖·米揚街,在那半圓形的窗下站了一會兒,不敢去叩門。這兒已經人事全非了。那面窗,當年被我們漆成明黃色的框,還在。窗裡沒有人向外看。夏日的原野,在烈日下顯得那樣的陌生,它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我在這兒,沒有什麼了。

  不想吃東西,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斜坐在羅馬人高高的運水道的石階上,又是發呆。

  就在那個時候,看見遠遠的、更上層的地方,有一個身影。我心撲一下跳快了一點,不敢確定是不是看錯了,有一個人向我的方向走下來。是他,那個昨天在馬德里咖啡座上交談了好久的希臘人。確定是他,很自然的沒有再斜坐,反過身去用背對著就要經過我而下石階來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運。我相信,所以背著它。

  只要一步兩步三步,那個人就可以經過我了。昨天我劄著頭髮,今天是披下來的,昨天是長裙,今天是短褲,他認不出來的。

  這時候,我身邊有影子停下來,先是一個影子,然後輕輕坐下來一個人。我抬起眼睛對著他,說了一句:「哦,你,希臘左巴。」

  他也不說話,在那千年的巨石邊,他不說話。很安靜的拿起一塊小石子,又拿起另外一塊石子,他在上面寫字,寫好了,對我說:「你發發看這個拼音。」我說:「亞蘭。」

  「以後你這麼叫我?」他說。

  我點點頭,我只是點點頭。哪來的後呢?

  「你昨天沒有說要來這裡的?」我說。

  「你也沒有說。」

  「我搭火車來的。」

  「我旅館旁邊就是直達這個城的車站,我想,好吧,坐公車,就來了。是來碰見你的。」

  我笑了笑,說:「這不是命運,這只是巧合而已。」

  「什麼名字?」終於交換名字了。

  「Echo。你們希臘神話裡的山澤女神。那個,愛上水仙花的。」

  「昨天,你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想——想,在什麼地方見過你,可是又絕對沒見過。」

  我知道他不是無聊才講這種話,一個人說什麼,眼睛會告訴對方他心裡的真假。他不是跟我來的,這是一種安排,為什麼被這樣安排,我沒有答案。那一天,我是悲哀的,什麼也不想講,而亞蘭,他也不講,只是靜悄悄的坐在我身旁。「去不去吃東西?」他問我,我搖搖頭。

  「去不去再走?」我又搖搖頭。

  「你釘在這裡啦?」我點點頭。

  「那我二十分鐘以後就回來,好嗎?Echo。」

  在這個悲傷透了的城裡,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來,好似是一種回音,是十三年前那些呼叫我千萬遍人的回聲,它們四面八方的躍進我的心裡,好似在烈日下被人招魂似的。那時候,亞蘭走了。

  不知為什麼,在這一霎間,覺得在全西班牙的大荒原裡,只有亞蘭是最親的人。而他,不過是一個昨日才碰見的陌生人,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一個過客。這種心情,跟他的大鬍子有沒有關係?跟他那溫暖的眼神有沒有關係?跟我的潛意識有沒有關係?跟他長得像一個逝去的人有沒有關係?「你看,買了飲料和三明治來,我們一同吃好不好?」亞蘭這一去又回來了,手上都是東西,跑得好喘的。「不吃,不吃同情。」

  「天曉得,Echo,我完全不瞭解你的過去,昨天你除了講電影,什麼有關自己的事都沒講,你怎麼說我在同情你?你不是快樂的在度假嗎?我連你做什麼事都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

  我從他手裡拿了一瓶礦泉水,一個三明治,咬了一口,他就沒再說下去了。

  那天,我們一同坐火車回馬德里,並排坐著,拿腳去擱在對面的椅子上。累了,將自己靠到玻璃窗上去,我閉上眼睛,還是覺得亞蘭在看著我。我張開眼睛——果然在看。他有些害羞,很無辜的樣子對我聳聳肩。

  「好了,再見了,謝謝你。」在車站分手的時候我對著亞蘭,就想快些走。

  「明天可不可以見到你?」

  「如果你的旅社真在長途公車站旁邊,它應該叫『北佛勞裡達』對不對?四顆星的那家。」

  「你對馬德里真熟!!」

  「在這裡念大學的,很久以前了。」

  「什麼都不跟我講,原來。」

  「好,明天如果我想見你,下午五點半我去你的旅館的大廳等你,行不行?」

  「Echo,你把自己保護得太緊了,我們都是成人了,你的旅館就不能告訴我嗎?應該是我去接你的。」

  「可是,我只是說——如果,我想見你。這個如果會換的。」

  「你沒有問我哪天走。」

  真的,沒有問。一想,有些意外的心慌。

  「後天的班機飛紐約,再轉去我學校的城,就算再聚,也只有一天了。」

  「好,我住在最大街上的REX旅館,你明天來,在大廳等,我一定下來。五點半。」

  「現在陪你走回去?」

  我咬了一下嘴唇,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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