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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七島遊(6)


  黑色沙漠

  人們說,加納利群島是海和火山愛情的結晶,到了蘭沙略得島,才知道這句話的真意,這是一片黑色低矮平滑的火山沙礫造成的樂園,大地溫柔的起伏著,放眼望去,但見黑色和銅銹紅色。甚而夾著深藍色的平原,在無窮的穹蒼下,靜如一個沉睡的巨人,以它近乎厲裂的美,向你吹吐著溫柔的氣息。

  這兒一切都是深色的,三百個火山口遍佈全島,寧靜莊嚴如同月球,和風輕輕的刮過平原,山不高,一個連著一個,它是超現實畫派中的夢境,沒有人為的裝飾,它的本身正向人呈現了一個荒涼詩意的夢魘,這是十分文學的夢,渺茫孤寂,不似在人間。

  神話中的金蘋果,應該是藏在這樣神秘的失樂園裡吧!蘭沙略得島因為在群島東面的最上方,在十四世紀以來,它受到的苦難也最多,島上的土著一再受到各國航海家和海盜的騷擾、屠殺,整整四個世紀的時間,這兒的人被捉,被販為奴隸,加上流行瘟疫的襲擊,真正的島民已經近乎絕種了,接著而來的是小部份西班牙南部安塔露西亞和中部加斯底牙來的移民,到了現在,它已是一個五萬人口的地方了。在這樣貧瘠的土地上,初來的移民以不屈不撓的努力,在向大自然挑戰,到了今天,它出產的美味葡萄、甜瓜,和馬鈴薯已足夠養活島上居民的生活。更有人說,蘭沙略得的島民,是全世界上最最優秀的漁夫,他們駕著古老的,狀似拖鞋的小漁船,一樣在大西洋裡網著成箱成箱的海味。

  來到蘭沙略得,久違的駱駝像親人似的向我們鳴叫。在這兒,駱駝不只是給遊客騎了觀光,它們甚而在田裡拖犁,在山上載貨,老了還要殺來吃,甚至外銷到過去的西屬撒哈拉去。

  在這七百多平方公里的島上,田園生活是艱苦而費力的,每一小塊葡萄園,都用防風石圍了起來,農作物便生長在這一個淺淺的石井裡。潔白的小屋,平頂的天臺,極似阿拉伯的建築風味,與大自然的景色配合得恰到好處,它絕不是優雅的,秀麗的,它是寂寂的天,寂寂的地,吹著對岸沙漠刮過來的熱風。

  也許是這兒有駱駝騎,又有火山口可看的緣故,歐洲寒冷地帶來長住過冬的遊客,對於這個特異的島嶼很快的就接受了,加上它亦是西班牙國家公園中的一個,它那暗黑和銅紅的沙漠裡,總有一隊隊騎著駱駝上山下山的遊人。

  為了荷西堅持來此打魚潛水的方便,我們租下了一個小客棧的房間,沒有浴室相連,租金卻比拉芭瑪島高出了很多。

  這兒有漁船、有漁夫、港口的日子,過起來亦是悠然。

  當荷西下海去射魚時,我坐在碼頭上,跟老年人談天說地,聽聽他們口中古老的故事和傳說,晚風習習的吹拂著,黑色的山巒不長一粒花朵,卻也自有面對它的喜悅。第三日,我們租了一輛摩托車到每一個火山口去看了看,火山,像地獄的入口一般,使人看了驚歎而迷惑,我實在是愛上了這個神秘的荒島。

  大自然的景色固然是震撼著我,但是,在每一個小村落休息時,跟當地的人談話,更增加了旅行的樂趣,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存在,再美的土地也吸引不了我,有了人,才有趣味和生氣。

  旅社的老闆告訴我們,來了蘭沙略得而不去它附屬的北部小島拉加西奧沙(LaGraciosa)未免太可惜了。我們曾在山頂看見過這個與蘭沙略得只有一水之隔的小島,二十七平方公里的面積,在高原上俯瞰下去,不過是一片沙丘,幾戶零落的人家,和兩個不起眼的海灣而已。

  「你們去住,荷西下水去,就知道它海府世界的美了。」幾乎每一個漁民都對我們說著同樣的話。

  在一個清晨,我們搭上了極小的舴艋船,渡海到拉加西奧沙島去。去之前,有人告訴我們,先拍一個電報給那邊的村長喬治,我想,有電信局的地方,一定是有市鎮的了,不想,那份電報是用無線電在一定連絡的時間裡喊過對岸去的。

  村長喬治是一個土裡土氣的漁民,與其說他是村長,倒不如叫他族長來得恰當些。在這個完全靠捕魚為生的小島上,近親與近親通婚,寡婦與公公再婚,都是平淡無奇的事情,這是一百年流傳下來的大家族,說大家族,亦不過只有一百多人存留下來而已。

  我們被招待到一個木板鐵皮搭成的小房間裡去住,淡水在這兒是極缺乏的,做飯幾乎買不到材料,村裡的人收我們每人五百塊西幣(約三百元台幣)管吃住,在我,第一次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小島上,有得吃住,已是非常滿足了。每一次在村長家中的廚房裡圍吃鹹魚白薯,總使我想到荷蘭大畫家梵古的一張叫「食薯者」的畫,能在這兒做一個畫中人亦是福氣。

  拉加西奧沙島小得一般地圖上都無法畫它,而它仍是有兩座火山口的,不再熱熾的火山口裡面,被居民辛苦的種上了蕃茄,生活的掙扎,在這兒已到了極限,而居民一樣會唱出優美的歌曲來。

  荷西穿上潛水衣的時候,幾乎男女老少都跑出來參觀,據他們說,二十年前完全沒見過潛水的人,有一次來了幾個遊客,乘了船,背了氣筒下海去遨遊,過了半小時後再浮上來時,發覺船上等著的漁民都在流淚,以為他們溺死了。荷西為什麼選擇了海底工程的職業,在我是可以瞭解的,他熱愛海洋,熱愛水底無人的世界,他總是說,在世上寂寞,在水裡怡然,這一次在拉加西奧沙的潛水,可說遂了他的心願。

  「三毛,水底有一個地道,一直通到深海,進了地道裡,只見陽光穿過飄浮的海藻,化成千紅萬紫亮如寶石的色彩,那個美如仙境的地方,可惜你不能去同享,我再去一次好嗎?」

  荷西上了岸,曬了一會太陽,又往他的夢境裡潛去。

  我沒有去過海底,也不希望下去,這份寂寞的快樂,成了荷西的秘密,只要他高興,我枯坐岸上也是甘心。

  那幾日我們捉來了龍蝦,用當地的洋蔥和蕃茄拌成了簡單的沙拉,人間處處有天堂,上帝沒有遺忘過我們。

  在這個芝麻似的小島上,我們流連忘返,再要回到現實生活裡來,實在需要勇氣。當我們從拉加西奧沙乘船回到蘭沙略得來時,我已經為即將終了的旅程覺得悵然,而再坐大船回到車水馬龍,嘈雜不堪的大加納利島來時,竟有如夢初醒時那一刹間的茫然和無奈,心裡空空洞洞,漫長的旅行竟已去得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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