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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駱駝(7)


  「你不行啦!沒有耳朵。」哈明絲笑著。

  過了一會兒,天的盡頭才被我發現了一抹揚起的黃塵,像煙似的到了高空就散了,看不見是怎麼向著我們來的。是走,是跑,是騎駱駝,還是坐著車?

  哈絲明慢慢的站了起來,沙地上漸漸清楚的形象,竟是橫著排成一排,浩浩蕩蕩向我們筆直的開過來的土黃色吉普車,車越開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視線上,他們又慢慢的散了開去,遠遠的將帳篷圍了起來,一個一個散開去,看不清了。

  「哈絲明,你確定是家人來了嗎?」看那情形,那氣勢,竟覺得四周一片殺氣,我不知不覺的拉住了哈絲明的衣角。

  這時,只有一輛車,坐著一群蒙著臉的人,向我們靜靜的逼過來。

  我打了一個寒噤,腳卻像釘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開去,我感覺到,來的人正在頭巾下像兀鷹似的盯著我。

  兩個妹妹和弟弟馬上尖叫著奔向車子去,妹妹好似在哭著似的歡呼著。

  「哥哥!哥哥!嗚……」她們撲在這群下車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來。

  哈絲明張開了手臂,嘴裡訥訥不清的叫著一個一個兒子的名字,削瘦優美的臉竟不知何時佈滿了淚水。

  五個孩子輪流把嬌小的母親像情人似的默默的抱在手臂裡,竟一點聲音都聽不見的靜止了好一會兒。

  奧菲魯阿早也出來了,他也靜靜的上去抱著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前一般如同被人點穴了似的動也動不了。

  一個一個兄弟,匍匐著進了帳篷,跪著輕觸著老父親的頭頂,久別重逢,老人亦是淚水滿頰,歡喜感傷得不能自已。

  這時候他們才與荷西重重的上前握住了手,又與我重重的握著手,叫我:「三毛!」

  「都是我哥哥們,不是外人。」魯阿興奮的說著,各人除去了頭巾,竟跟魯阿長得那麼相象,都是極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襯著一口整齊的白牙。

  他們要寬外袍時,詢問似的看了一眼魯阿,魯阿輕輕一點頭,被我看在眼底。

  外袍輕輕的脫下來,五件遊擊隊土黃色的制服,突然像火似的,燙痛了我的眼睛。

  荷西與我連互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兩人已化成了石像。我突然有了受騙的感覺,全身的血液刷一下沖到臉上來,荷西仍是動也不動,沉默得像一道牆,他的臉上,沒有表情。「荷西,請不要誤會,今天真的單純是家族相聚,沒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請你們千萬原諒,千萬明白我。」魯阿漲紅了臉急切的解說起來。

  「都是『娃也達』,不要介意,荷西,哈絲明的『娃也達』。這種時候,也只有女人才能像水似地溶開了這一刹間的僵局。(「娃也達」是男孩子的意思。)

  我一起身,隨著哈絲明出外去割羊肉了,想想氣不過,還是跑回帳篷門口去說了一句:「魯阿,你開了我們一個大玩笑,這種事,是可以亂來的嗎?」

  「其實魯阿要出鎮還不簡單,也用不著特意哄你們出來,事實上,是我們兄弟想認識你們,魯阿又常常談起,恰好我們難得團聚一次,就要他請了你們來,請不要介意,在這個帳篷的下面,請做一次朋友吧!」魯阿的一個哥哥再一次握著荷西的手,誠懇的解釋著,荷西終於釋然了。

  「不談政治!」老人突然用法語重重的喝了一聲。「今天喝茶,吃肉,陪家人,享受一天天倫親子的情愛,明日,再各奔東西吧!」還是那個哥哥說著話,他站了起來,大步出了帳篷,向提著茶壺的妹妹迎上去。

  那個下午,幾乎都在同做著家務的情況下度過,枯柴拾了小山般的高,羊群圍進了欄柵,幾個兄弟跟荷西替這個幾乎只剩老弱的家又支了一個帳篷給弟妹們睡,水桶接出了皮帶管,上風的地方,用石塊砌成一道擋風牆,爐灶架高了,羊皮鞘成了坐墊,父親居然欣然的叫大兒子理了個發。

  在這些人裡面,雖然魯阿的二哥一色一樣的在拼命幫忙著家事,可是他的步伐、舉止、氣度和大方,竟似一個王子似的出眾搶眼,談話有禮溫和,反應極快,破舊的制服,罩不住他自然發散著的光芒,眼神專注尖銳,幾乎令人不敢正視,成熟的臉孔竟是沙哈拉威人裡從來沒見過的英俊脫俗。「我猜你們這一陣要進鎮鬧一場了。」荷西紮著木樁在風裡向魯阿的哥哥們說。

  「要的,觀察團來那天,要回去,我們寄望聯合國,要表現給他們看,沙哈拉威人自己對這片土地的決定。」

  「當心被抓。」我插著嘴說。

  「居民接應,難抓,只要運氣不太壞,不太可能。」

  「你們一個一個都是理想主義音,對建立自己的國家充滿了浪漫的情懷,萬一真的獨立了。對待鎮上那半數無知的暴民,恐怕還真手足無措呢!」我坐在地上抱著一隻小羊對工作的人喊著。

  「開發資源,教育國民那是第一步。」

  「什麼人去開發?就算這七萬人全去堵邊界,站都站不滿,不又淪為阿爾及利亞的保護國了,那只有比現在更糟更壞。」

  「三毛,你太悲觀了。」

  「你們太浪漫,打遊擊可以,立國還不是時機。」

  「盡了力,成敗都在所不計了。」他們安然的回答我。

  家事告了段落,哈絲明遠遠的招呼著大家去新帳篷喝熱茶,地毯已經鋪滿了一地。

  「魯阿,太陽下去了。」荷西看了一下天,悄悄的對魯阿說,他依依不捨之情,一下子佈滿了疲倦的臉。「走吧!總得在天全黑以前趕路。」我馬上站了起來,哈絲明看我們突然要走了,拿茶壺的手停在半空好一會,這才匆匆的包了一條羊腿出來。

  「不能再留一會兒?」她輕輕的,近乎哀求的說著。「哈絲明,下次再來。」我說。

  「不會有下次了,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荷西,你,要永遠離開撒哈拉了。」她靜靜地說。

  「萬一獨立了,我們還是會回來。」

  「不會獨立,摩洛哥人馬上要來了,我的孩子們,在做夢,做夢——」老人悵然的搖著白髮蒼蒼的頭,自言自語的說著。「快走吧,太陽落得好快的啊!」我催著他們上路,老人慢慢的送了出來,一隻手搭著荷西,一隻手搭著奧菲魯阿。

  我轉過身去接下了羊腿,放進車裡,再反身默默的擁抱了哈絲明和妹妹們,我抬起頭來,深深的注視著魯阿的幾個哥哥,千言萬語,都盡在無奈的一眼裡過去。我們畢竟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啊!

  我正要上車,魯阿的二哥突然走近了我,重重的握住了我的手,悄悄的說:「三毛,謝謝你照顧沙伊達。」

  「沙伊達?」我意外得不得了,他怎麼認識沙伊達?「她,是我的妻,再重托你了。」這時,他的目光裡突然浸滿了柔情蜜意和深深的傷感,我們對望著,分享著一個秘密,暮色裡這人悵然一笑,我兀自呆站著,他卻一反身,大步走了開去,黃昏的第一陣涼風,將我吹拂得抖了一下。「魯阿,沙伊達竟是你二哥的太太。」在回程的車上,我如夢初醒。暗自點著頭,心裡感歎著——是了,只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那個沙伊達,天底下竟也有配得上她的沙哈拉威人。

  「是巴西裡唯一的妻子,七年了,唉!」他傷感的點著頭,他的內心,可能也默默的在愛著沙伊達吧!

  「巴西裡?」荷西一踩煞車。

  「巴西裡!你二哥是巴西裡?」我尖叫了起來,全身的血液嘩嘩的亂流著,這幾年來,神出鬼沒,聲東擊西,兇猛無比的遊擊隊領袖,沙哈拉威人的靈魂——竟是剛剛那個叫著沙伊達名字握著我手的人。

  我們陷在極度的震驚裡,竟至再說不出話來。

  「你父母,好像不知道沙伊達。」

  「不能知道,沙伊達是天主教,我父親知道了會叫巴西裡死。再說,巴西裡一直怕摩洛哥人劫了沙伊達做要脅他的條件,也不肯向外人說。」

  「遊擊隊三面受敵,又得打摩洛哥,又得防西班牙,再得當心南邊茅利塔尼亞,這種疲於奔命的日子,到頭來,恐怕是一場空吧!」荷西幾乎對遊擊隊的夢想,已經下了斷言。

  我呆望著向後飛逝的大漠,聽見荷西那麼說著,忽而不知怎的想到《紅樓夢》裡的句子:「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我心裡竟這麼的悶悶不樂起來。

  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巴西裡快要死了,這種直覺,在我的半生,常常出現,從來沒有錯過,一時裡,竟被這不祥的預感弄得呆住了,人竟釘在窗前不知動彈。

  「三毛,怎麼了?」荷西叫醒了我。

  「我要躺一下,這一天,真夠了!」我蓋上毯子,將自己埋藏起來,抑鬱的心情,不能釋然。

  聯合國觀察團飛來撒哈拉的那日,西班牙總督一再的保證沙哈拉威人,他們可以自由表達他們的立場,只要守秩序,西班牙決不為難他們,又一再的重申已經講了兩年多的撒哈拉民族自決。

  「不要是騙人的,我如果是政府,不會那麼慷慨。」我又憂心起來。

  「殖民主義是沒落了,不是西班牙慷慨,西班牙,也沒落了。」荷西這一陣總是傷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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