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毛 > 哭泣的駱駝 | 上頁 下頁
沙巴軍曹(4)


  「那件事情之後,他編在鎮上的營區去,從那時候他就不肯講名字,他說全營的弟兄都死了,他還配有名字嗎?大家都只叫他軍曹。」

  過去那麼多年的舊事了,想起來依然使我毛骨悚然,遠處的沙地好似在扭動一般。

  「我們去睡吧!天黑了。」荷西大聲大氣的說,然後一聲不響的轉進帳篷裡去。

  這件已成了歷史的悲劇,在鎮上幾乎從來沒有被人提起過,我每次看見那個軍曹,心裡總要一跳,這樣慘痛的記憶,到何年何月才能在他心裡淡去?

  去年這個時候,這一片被世界遺忘的沙漠突然的複雜起來。北邊摩洛哥和南邊茅利塔尼亞要瓜分西屬撒哈拉,而沙漠自己的部落又組成了遊擊隊流亡在阿爾及利亞,他們要獨立,西班牙政府舉棋不定,態度曖昧,對這一片已經花了許多心血的屬地不知要棄還是要守。

  那時候,西班牙士兵單獨外出就被殺,深水井裡被放毒藥,小學校車裡找出定時炸彈,磷礦公司的輸送帶被縱火,守夜工人被倒吊死在電線上,鎮外的公路上地雷炸毀經過的車輛——

  這樣的不停的騷亂,使得鎮上風聲鶴唳,政府馬上關閉學校,疏散兒童回西班牙,夜間全面戒嚴,鎮上坦克一輛一輛的開進來,鐵絲網一圈一圈的圍滿了軍事機關。

  可怕的是,在邊界上西班牙三面受敵,在小鎮上,竟弄不清這些騷亂是哪一方面弄出來的。

  在那種情形下,婦女和兒童幾乎馬上就回西班牙了,荷西與我因沒有牽掛,所以按兵不動,他照常上班,我則留在家裡,平日除了寄信買菜之外,公共場所為了怕爆炸,已經很少去了。

  一向平靜的小鎮開始有人在賤賣傢俱,航空公司門口每天排長龍搶票,電影院、商店一律關門,留駐的西國公務員都發了手槍,空氣裡無端的緊張,使得還沒有發生任何正面戰爭衝突的小鎮,已經惶亂不安了。

  有一個下午,我去鎮上買當日的西班牙報紙,想知道政府到底要把這塊土地怎麼辦,報紙上沒有說什麼,每天都說一樣的話,我悶悶的慢步走回家,一路上看見很多棺木放在軍用卡車裡往墳場開去,我吃了一驚,以為邊界跟摩洛哥人已經打了起來。

  順著回家的路走,是必然經過墳場的。沙哈拉威人有兩大片自己的墳場,沙漠軍團的公墓卻是圍著雪白的牆,用一扇空花的黑色鐵門關著,牆內豎著成排的十字架,架下面是一片片平平的石板鋪成的墓。我走過去時,公墓的鐵門已經開了,第一排的石板墳都已挖出來,很多沙漠軍團的士兵正把一個個死去的兄弟搬出來,再放到新的棺木裡去。

  我看見那個情形,就一下明白了,西班牙政府久久不肯宣佈的決定,沙漠軍團是活著活在沙漠,死著埋在沙漠的一個兵種,現在他們都將他們的死人都挖了起來要一同帶走,那麼西班牙終究是要放棄這片土地了啊!

  可怖的是,一具一具的屍體,死了那麼多年,在乾燥的沙地裡再挖出來時,卻不是一堆白骨,而是一個一個如木乃伊般乾癟的屍身。

  軍團的人將他們小心的抬出來,在烈日下,輕輕的放入新的棺木,敲好釘子,貼上紙條,這才搬上了車。

  因為有棺材要搬出來,觀看的人群讓了一條路,我被擠到公墓的裡面去,這時,我才發覺那個沒有名字的軍曹坐在牆的陰影下。

  看見死人並沒有使我不自在,只是釘棺木的聲音十分的刺耳,突然在這當時看見軍曹,使我想起,那個夜晚碰到他酒醉在地上的情形,那夜也是在這墳場附近,這麼多年的一件慘事,難道至今沒有使他的傷痛冷淡下來過?

  等到第三排公墓裡的石板被打開時,這個軍曹好似等待了很久似的站了起來,他大步的走過去,跳下洞裡,親手把那具沒有爛掉的屍體像情人一般的抱出來,輕輕的托在手臂裡,靜靜的注視著那已經風乾了的臉,他的表情沒有仇恨和憤怒,我看得見的只是一片近乎溫柔的悲愴。

  大家等著軍曹把屍身放進棺木裡去,他,卻站在烈日下,好似忘了這個世界似的。

  「是他的弟弟,那次一起被殺掉的。」一個士兵輕輕的對另外一個拿著十字鍬的說。

  好似有一世紀那麼長,這個軍曹才邁著步子走向棺木,把這死去了十六年的親人,像對待嬰兒似的輕輕放入他永遠要睡的床裡去。

  這個軍曹從門口經過時,我轉開了視線,不願他覺得我只是一個冷眼旁觀的好事者,他經過圍觀著的沙哈拉威人時,突然停了一下,沙哈拉威人拉著小孩子們一逃而散。一排排的棺木被運到機場去,地裡的兄弟們先被運走了,只留下整整齊齊的十字架在陽光下發著耀眼的白色。

  那一個清晨,荷西上早班,得五點半鐘就出門去,我為著局勢已經十分不好了,所以當天需要車子裝些包裹寄出沙漠去,那天我們說好荷西坐交通車去上班,把車子留下來給我,但是我還是清早就開車把荷西送到搭交通車的地方去。

  回程的公路上,為了怕地雷,我一點都不敢抄捷徑,只順著柏油路走,在轉入鎮上的斜坡口,我看到汽油的指示針是零了,就想順道去加油站,再一看表,還只是六點差十分,我知道加油站不會開著,就轉了車身預備回家去。就在那時距我不遠處的街道上,突然發出轟的一聲極沉悶的爆炸的巨響,接著一柱黑煙冒向天空,我當時離得很近,雖然坐在車裡,還是被嚇得心跳得不得了,我很快的把車子往家裡開去,同時我聽見鎮上的救護車正鳴叫著飛也似的奔去。下午荷西回家來問我:「你聽見了爆炸聲嗎?」我點點頭,問著:「傷了人嗎?」

  荷西突然說:「那個軍曹死了。」

  「沙漠軍團的那個?」我當然知道不會有別人了。「怎麼死的?」

  「他早晨開車經過爆炸的地方,一群沙哈拉威小孩正在玩一個盒子,盒子上還插了一面遊擊隊的小布旗子,大概軍曹覺得那個盒子不太對,他下了車往那群小孩跑去,想趕開他們,結果,其中的一個小孩拔出了旗子,盒子突然炸了——。」

  「死了幾個沙哈拉威小孩?」

  「軍曹的身體搶先撲在盒子上,他炸成了碎片,小孩子們只傷了兩個。」

  我茫然的開始做飯給荷西吃,心裡卻不斷的想到早晨的事情,一個被仇恨啃齧了十六年的人,卻在最危急的時候,用自己的生命撲向死亡,去換取了這幾個他一向視做仇人的沙哈拉威孩子的性命。為什麼?再也沒有想到他會是這樣的死去。

  第二天,這個軍曹的屍體,被放入棺木中,靜靜的葬在已經挖空了的公墓裡,他的兄弟們早已離開了,在別的土地上安睡了,而他,沒有趕得上他們,卻靜靜的被埋葬在撒哈拉的土地上,這一片他又愛而又恨的土地做了他永久的故鄉。

  他的墓碑很簡單,我過了很久才走進去看了一眼,上面刻著——「沙巴·桑卻士·多雷,一九三二——一九七五。」

  我走回家的路上,正有沙哈拉威的小孩們在廣場上用手拍著垃圾桶,唱著有板有眼的歌,在夕陽下,是那麼的和平,好似不知道戰爭就要來臨了一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