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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巴軍曹(2)


  「請告訴我們在哪裡!」

  「啊!你們不能去買的,要喝上家裡來吧!」

  「我們要很多,三毛,拜託你講出來啊!」

  我在沙漠軍團的福利社買的。」

  「軍營?你一個女人去軍營買菜?」他們叫了起來,一副老百姓的呆相。

  「軍眷們不是也在買?我當然跑去了。」

  「可是你是不合規定的老百姓啊!」

  「在沙漠裡的老百姓跟城裡的不同,軍民不分家。」我笑嘻嘻的說。

  「軍人,對你還有禮貌嗎?」

  「太客氣了,比鎮上的普通人好得多了。」

  「請你代買牛奶總不會有問題吧?」

  「沒有問題的,要幾盒明天開單子來吧!」

  第二天荷西下班回來,交給我一張牛奶單,那張單子上列了八個單身漢的名字,每個人每星期希望我供應十盒牛奶,一共是八十盒。

  我拿著單子咬了咬嘴唇,大話已經說出去了,這八十盒牛奶要我去軍營買,卻實在是令人說不出口。

  在這種情形下,我情願丟一次臉,將這八十盒羞愧的數量一次買清,就不再出現,總比一天去買十盒的好。隔了一天,我到福利社裡去買了一大箱十盒裝的鮮乳,請人搬來放在牆角,打一個轉,再跑進去,再買一箱,再放在牆角,過了一會兒,再進去買,這樣來來去去弄了四次,那個站櫃臺的小兵已經暈頭轉向了。

  「三毛,你還要進進出出幾次?」

  「還有四次,請忍耐一點。」

  「為什麼不一次買?都是買牛奶嗎?」

  「一次買不合規定,太多了。」我怪不好意思的回答著。「沒關係,我現在就拿給你,請問你一次要那麼多牛奶幹嘛?」

  「別人派我來買的,不全是我的。」

  等我把八大箱牛奶都堆在牆角,預備去喊計程車時,我的身邊刷一下停下了一輛吉普車,抬頭一看,嚇了一跳,車上坐著的那個軍人,不就是那天被我們抬回營區去的醉漢嗎?

  這個人是高大的,精神的,制服穿得很合身,大鬍子下的臉孔看不出幾歲,眼光看人時帶著幾分霸氣又嫌過分的專注,胸膛前的上衣扣一直開到第三個扣子,留著平頭,綠色的船形軍帽上別著他的階級——軍曹。

  我因為那天晚上沒有看清楚他,所以刻意的打量了他一下。

  他不等我說話,跳下車來就將小山也似的箱子一個一個搬上了車,我看牛奶已經上車了,也不再猶豫,跨上了前座。「我住在墳場區。」我很客氣的對他說。

  「我知道你住在那裡。」他粗聲粗氣的回答我,就將車子開動了。

  我們一路都沒有說話,他的車子開得很平穩,雙手緊緊的握住方向盤,等車子經過墳場時,我轉過頭去看風景,生怕他想起來那個晚上酒醉失態被我們撿到的可憐樣子會受窘。

  到了我的住處,他慢慢的煞車,還沒等他下車,我就很快的跳下來了,因為不好再麻煩這個軍曹搬牛奶,我下了車,就大聲叫起我鄰近開小雜貨店的朋友沙侖來。

  沙侖聽見我叫他,馬上從店裡趿著拖鞋跑出來了,臉上露著謙卑的笑容。

  等他跑到吉普車面前,發現有一個軍人站在我旁邊,突然頓了一下,接著馬上低下了頭趕快把箱子搬下來,那個神情好似看見了凶神一般。

  這時,送我回來的軍曹,看見沙侖在替我做事,又抬眼望了一下沙侖開的小店,突然轉過眼光來鄙夷的盯了我一眼,我非常敏感的知道,他一定是誤會我了,我脹紅了臉,很笨拙的辯護著:「這些牛奶不是轉賣的,真的!請相信我,我不過是——。」

  他大步跨上了車子,手放在駕駛盤上拍了一下,要說什麼又沒說,就發動起車子來。

  我這才想起來跑了過去,對他說:「謝謝你,軍曹!請問貴姓?」

  他盯住我,好似已經十分忍耐了似的對我輕輕的說:「對沙哈拉威人的朋友,我沒有名字。」

  說完就把油門一踏,車子飛也似的沖了出去。

  我呆呆的望著塵埃,心裡有說不出的委屈,被人冤枉了,不給我解釋的餘地,問他的名字,居然被他無禮的拒絕了。「沙侖,你認識這個人?」我轉身去問沙侖。

  「是。」他低聲說。

  「幹什麼那麼怕沙漠軍團,你又不是遊擊隊?」

  「不是,這個軍曹,他恨我們所有的沙哈拉威人。」

  「你怎麼知道他恨你?」

  「大家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我刻意的看了老實的沙侖一眼,沙侖從來不說人是非,他這麼講一定有他的道理。

  從那次買牛奶被人誤會了之後,我羞愧得很久不敢去軍營買菜。

  隔了很久,我在街上遇見了福利社的小兵,他對我說他們隊上以為我走了,又問我為什麼不再去買菜,我一聽他們並沒有誤會我的意思,這才又高興的繼續去了。

  運氣就有那麼不好,我又回軍營裡買菜的第一天,那個軍曹就跨著馬靴大步的走進來了,我咬著嘴唇緊張的望著他,他對我點點頭,說一聲:「日安!」就到櫃檯上去了。

  對於一個如此不喜歡沙哈拉威人的人,我將他解釋成「種族歧視」,也懶得再去理他了,站在他旁邊,我專心向小兵說我要買的菜,不再去望他。

  等我付錢時,我發覺旁邊這個軍曹翻起袖子的手臂上,居然刻了一大排紋身刺花,深藍色的俗氣情人雞心下面,又刺了一排中號的字——「奧地利的唐璜」。

  我奇怪得很,因為我本來以為刺花的雞心下面一定是一個女人的名字,想不到卻是個男人的。

  「喂!『奧地利的唐璜』是誰?是什麼意思?」

  等那個軍曹走了,我就問櫃檯上沙漠軍團的小兵。「啊!那是沙漠軍團從前一個營區的名字。」

  「不是人嗎?」

  「是歷史上加洛斯一世時的一個人名,那時候奧地利跟西班牙還是不分的,後來軍團用這名字做了一個營區的稱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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