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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魂記(2)


  那幾個被我收了魂的女子,看見我們車發動要走了,馬上面無人色的蹲了下去。

  我拍拍巴新的肩,叫他不要開車,再對這些人說:「我現在放靈魂了,你們不要擔心。」

  我當眾打開相機,把軟片像變魔術似的拉出來,再跳下車,迎著光給他們看個清楚,底片上一片白的,沒有人影,他們看了松了一口氣,我們的車還沒開,那些人都滿意的笑了。在路途上,巴新和我笑著再裝上了一卷軟片,歎了口氣,回望著坐在我身邊的兩個搭車的老沙哈拉威人。「從前,有一種東西,對著人照,人會清清楚楚的被攝去魂,比你的盒子還要厲害!」一個老人說。

  「巴新,他們說什麼?」我在風裡顛著趴在巴新身後問他。

  等巴新解釋明白了,我一聲不響,拿出背包裡的一面小鏡子,輕輕的舉在那個老人的面前,他們看了一眼鏡子,大叫得幾乎翻下車去,拼命打巴新的背,叫他停車,車煞住了,他們幾乎是快得跌下去似的跳下車,我被他們的舉動也嚇住了,再抬頭看看巴新的水車上,果然沒有後望鏡之類的東西。

  物質的文明對人類並不能說是必要,但是在我們同樣生活著的地球上居然還有連鏡子都沒有看過的人,的確令我驚愕交加,繼而對他們無由的產生了一絲憐憫,這樣的無知只是地理環境的限制,還是人為的因素?我久久找不到答案。

  再去沙漠,我隨帶了一面中型的鏡子,我一下車,就把這閃光的東西去用石塊疊起來,每一個人都特別害怕的去注意那面鏡子,而他們對我的相機反而不再去關心,因為真正厲害的收魂機變成了那面鏡子。

  這樣為了拍照而想出的愚民之計,並不是太高尚的行為,所以我也常常自動蹲在鏡子面前梳梳頭發,擦擦臉,照照自己,然後再沒事似的走開去。我表現得一點也不怕鏡子,慢慢的他們的小孩群也肯過來,很快的在鏡子面前一晃,發覺沒發生什麼事,就再晃一次,再晃一次,最後鏡子邊圍滿了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人,收魂的事,就這樣消失了。

  我結婚之後,不但我成了荷西的財產,我的相機,當然也落在這個人的手裡去。

  蜜月旅行去直渡沙漠時,我的主人一次也不肯給我摸摸我的寶貝,他,成了沙漠裡的收魂人,而他收的魂,往往都是美麗的鄰居女人。

  有一天我們坐著租來的吉普車開到了大西洋沿海的沙漠邊,那已是在我們居住的小鎮一千多裡外了。

  沙漠,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土黃色的,也有紅色的。我偏愛黑色的沙漠,因為它雄壯,荷西喜歡白色的沙漠,他說那是烈日下細緻的雪景。

  那個中午,我們慢慢的開著車,經過一片近乎純白色的大漠,沙漠的那一邊,是深藍色的海洋,這時候,不知什麼地方飛來了一片淡紅色的雲彩,它慢慢的落在海灘上,海邊馬上鋪展開了一幅落日的霞光。

  我奇怪極了,細細的注視著這一個天象上的怪現象,中午怎麼突然降了黃昏的景色來呢!

  再細看,天哪!天哪!那是一大片紅鶴,成千上萬的紅鶴擠在一起,正低頭吃著海灘上不知什麼東西。

  我將手輕輕的按在荷西的相機上,口裡悄悄的對他說:「給我!給我拍,不要出聲,不要動。」

  荷西比我快,早就把相機舉到眼前去了。

  「快拍!」

  「拍不全,太遠了,我下去。」

  「不要下,安靜!」我低喝著荷西。

  荷西不等我再說,脫下了鞋子朝海灣小心的跑去,樣子好似要去偷襲一群天堂來的客人,沒等他跑近,那片紅雲一下子升空而去,再也不見蹤跡。

  沒有拍到紅鶴自是可惜,但是那一刹那的美麗,在我的心底,一生也不會淡忘掉了。

  有一次我們又跟了一個沙哈拉威朋友,去帳篷裡做客,那一天主人很鄭重的殺了一隻羊來請我們吃。

  這種吃羊的方法十分簡單,一條羊分割成幾十塊,血淋淋的就放到火上去烤,烤成半熟就放在一個如洗澡盆一樣大的泥缸裡,灑上鹽,大家就圍上來同吃。

  所有的人都拿起一大塊肉來啃,啃了幾下,就丟下了肉,去外面喝喝茶,用小石子下下棋,等一個小時之後,又叫齊了大家,再去圍住那幾十塊已經被啃過的肉,拿起任何人以前的一塊都可以,重新努力進食,這樣吃吃丟丟要弄很多次,一隻羊才被分啃成了骨頭。

  我也請荷西替我拍了一張啃骨頭的照片,但是相片是不連續的動作,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拍出這句話來——「我啃的這塊肉上可能已經有過三四個人以上的口水。」

  又有一次我跟荷西去看生小駱駝,因為聽說駱駝出生時是摔下地的,十分有趣,我們當然帶了相機。

  沒想到,那只小駱駝遲遲不肯出世,我等得無聊了,就去各處沙地上走走。

  這時候我看見那個管駱駝的老沙哈拉威人,突然在遠遠的地上跪了下去(不是拜了下去,只是跪著),然後他又站起來了。

  因為他的動作,使我突然聯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在沙漠裡沒有衛生紙,那麼他們大便完了怎麼辦?

  這個問題雖然沒有建設性,但是我還是細細的思索了一下。

  「荷西,他們怎麼弄的?」我跑去輕輕的問荷西。

  「你看見他跪下去又起來了是在小便,不是大便。」

  「什麼,世界上有跪著小便的人?」

  「就是跪跟蹲兩種方式,你難道以前不知道?」

  「我要你去拍!」我堅持這一大發現要記錄下來。「跪下去有袍子罩著,照片拍出來也只是一個人跪著,沒什麼意思!」

  「我覺得有意思,這世界上那有第二種人這樣奇怪的小便法。」我真當作是一個有趣的事情。

  「有藝術價值嗎?三毛。」

  我答不出話來。

  最最有趣的一次拍照,也是發生在大漠裡。

  我們在阿雍鎮不遠的地方露營,有人看見我們紮好了帳篷,就過來攀談。這是一個十分年輕的沙哈拉威人,也十分的友善,會說西班牙話,同時告訴我們,他以前替一個修女的流動診療車幫過忙,他一再的說他是「有文明」的人。

  這個人很喜歡我們收他的魂,客氣的請荷西把衣服交換給他拍照,又很當心的把荷西的手錶借來戴在手上,他把頭髮攏了又攏,擺出一副完全不屬於自己風味的姿勢,好似一個土裡土氣的假冒歐洲人。

  「請問你們這架是彩色照相機嗎?」他很有禮的問。「什麼?」我唬了一大跳。

  「請問你這是架彩色照相機嗎?」他又重複了一句。「你是說底片吧?相機哪有彩不彩色的?」

  「是,以前那個修女就只有一架黑白的,我比較喜歡一架彩色的。」

  「你是說軟片?還是機器?」我被他說得自己也懷疑起來了。

  「是機器,你不懂,去問你先生,他手裡那架,我看是可以拍彩色的。」他眇視了我這個一再追問的女人一眼。「是啦!不要動,我手裡拿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天然十彩照相機。」荷西一本正經的舉起了手拍下了那個青年優美的自以為文明人的衣服和樣子。

  我在一旁看見荷西將錯就錯的騙人,笑得我把臉埋在沙裡像一隻駝鳥一樣。

  抬起頭來,發覺荷西正對著我拍過來,我蒙住臉大叫著:「彩色相機來攝潔白無瑕的靈魂啦!請饒了這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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