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毛 > 哭泣的駱駝 | 上頁 下頁
塵緣(2)


  發表了第一篇文章,父母親大樂,發覺女兒女婿相處融洽,真比中了特獎還歡喜。看他們來信喜得那個樣子,不忍不寫,又去報告了一篇《結婚記》,他們仍然不滿足,一直要女兒再寫再寫,於是,就因為父母不斷的鼓勵,一個灰姑娘,結了婚,仍有了後來的故事。

  婚後三年,荷西疼愛有加不減,灰姑娘出了一本《撒哈拉的故事》,出了《稻草人手記》,譯了二十集《小娃娃》。《雨季不再來》是以前的事,不能記在這筆帳上,下月再出《哭泣的駱駝》,中篇《五月花》已在奈及利亞完稿試投聯副,尚無消息。下一篇短篇又要動手。總之,這上面寫的,仍是向父母報帳,自己沒有什麼喜悅,請他們再代樂一次吧。看過幾次小小的書評,說三毛是作家,有說好,有說壞,看了都很感激,也覺有趣,別人眼裡的自己,形形色色,竟是那個樣子,陌生得一如這個名字。

  這輩子是去年回台才被人改名三毛的,被叫了都不知道回頭,不知是在叫我。

  書評怎麼寫,都接客觀存在,都知感恩,只是「庸俗的三毛熱」這個名詞,令人看了百思不解。今日加納利群島氣溫二十三度,三毛不冷亦不熱,身體雖不太健康,卻沒有發燒,所以自己是絕對清清楚楚,不熱不熱。倒是叫三毛的讀者「庸俗」,使自己得了一夢,醒來發覺變成了個大號家庭瓶裝的可口可樂,怎麼也變不回自己來,這心境,只有卡夫卡小說「蛻變」裡那個變成一條大軟蟲的推銷員才能瞭解,嚇出一身冷汗,可見是瓶冰凍可樂,三毛自己,是絕對不熱的。再說,又見一次有人稱三毛「小說家」,實是令人十分難堪,說是說了一些小事,家也白手成了一個,把這兩句話湊成「小說家」。仍是重組語病,明明是小學生寫作文,卻給她戴上大帽子,將來還有長進嗎?這帽子一罩,重得連路都走不動,眼也看不清,有害無益。

  盲人騎瞎馬,走了幾步,沒有絆倒,以為上了陽關道,沾沾自喜,這是十分可怕而危險的事。

  我雖筆下是瞎馬行空,心眼卻不盲,心亦不花,知道自己的膚淺和幼稚,天賦努力都不可強求,盡其在我,便是心安。

  文章千古事,不是我這芥草一般的小人物所能挑得起來的,庸不庸俗,突不突破,說起來都太嚴重,寫稿真正的起因,「還是為了娛樂父母」,也是自己興趣所在,將個人的生活做了一個記錄而已。

  哭著呱呱墜地已是悲哀,成長的過程又比其他三個姐弟來得複雜緩慢,健康情形不好不說,心理亦是極度敏感孤僻。高小那年開始,清晨背個大書包上中正國小,啃書啃到夜間十點才給回家,傭人一天送兩頓便當,吃完了去操場跳蹦一下的時間都沒,又給叫進去死填,本以為上了初中會有好日子過,沒想到明星中學,競爭更大。這番壓力辛酸至今回想起來心中仍如鉛也似的重,就那麼不顧一切的「拒」學了。父母眼見孩子自暴自棄,前途全毀,罵是捨不得罵,那兩顆心,可是碎成片片。哪家的孩子不上學,只有自家孩子悄無聲息的在家悶著躲著。那一陣,母親的淚沒幹過,父親下班回來,見了我就長歎,我自己呢,覺得成了家庭的恥辱,社會的罪人,幾度硬闖天堂,要先進去坐在上帝的右手。少年的我,是這樣的倔強剛烈,自己不好受不說,整個家庭都因為這個出軌的孩子,弄得愁雲慘霧。

  幸虧父母是開明的人,學校不去了,他們自己提起了教育的重擔,英文課本不肯念,乾脆教她看淺近英文小說;國文不能死背,就念唐詩宋詞吧;鋼琴老師請來家裡教不說,每日練琴,再累的父親,還是坐在一旁打拍子大聲跟著哼,練完了,五塊錢獎賞是不會少的。喜歡美術,當時敦煌書局的原文書那麼貴,他們還是給買了多少本畫冊,這樣的愛心洗灌,孩子仍是長不整齊,瘦瘦黃黃的臉,十多年來只有童年時不知事的暢笑過,長大後怎麼開導,仍是絕對沒有好臉色的。在家也許是因為自卑太甚,行為反而成了暴戾乖張,對姐弟絕不友愛,別人一句話,可成戰場,可痛哭流涕,可離家出走,可拿刀片自割嚇人。那幾年,父母的心碎過幾次,我沒算過,他們大概也算不清了。

  這一番又一番風雨,摧得父母心力交瘁,我卻乾脆遠走高飛,連頭髮也不讓父母看見一根,臨走之前,小事負氣,竟還對母親說過這樣無情的話:「走了一封信也不寫回來,當我死了,你們好過幾年太平日子。」母親聽了這刺心的話,默默無語,眼淚簌簌的掉,理行裝的手可沒停過。

  真走了,小燕離巢,任憑自己飄飄跌跌,各國亂飛,卻沒想過,做父母的眼淚,要流到什麼時候方有盡頭。飄了幾年,回家小歇,那時本以為常住臺灣,重新做人。飄流過的人,在行為上應該有些長進,沒想到又遇感情重創,一次是陰溝裡翻船,敗得又要尋死。那幾個月的日子,不是父母強拉著,總是不會回頭了,現在回想起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沒有遺恨,只幸當時還是父母張開手臂,替我擋住了狂風暴雨。

  過了一年,再見所愛的人一捶一捶釘入棺木,當時神智不清,只記得釘棺的聲音刺得心裡血肉模糊,尖叫狂哭,不知身在何處,黑暗中,又是父親緊緊抱著,喊著自己的小名,哭是哭瘋了,耳邊卻是父親堅強的聲音,一再的說:「不要怕,還有爹爹在,孩子,還有爹爹姆媽在啊!」

  又是那兩張手臂,在我成年的挫折傷痛裡,替我抹去了眼淚,補好了創傷。

  臺北觸景傷情,無法再留,決心再度離家遠走。說出來時,正是吃飯的時候,父親聽了一愣,雙眼一紅,默默放下筷子,快步走開。倒是母親,毅然決然的說:「出去走走也好,外面的天地,也許可以使你開朗起來。」

  就這麼又離了家,丟下了父母,半生時光浪擲,竟沒有想過,父母的恩情即使不想回報,也不應再一次一次的去傷害他們,成年了的自己,仍然沒有給他們帶來過歡笑。

  好不容易,安定了下來,接過了自己對自己的責任,對家庭,對荷西的責任,寫下了幾本書,心情踏踏實實,不再去想人生最終的目的,而這做父母的,捧著孩子寫的幾張紙頭,竟又喜得眼睛沒有幹過,那份感觸、安慰,就好似捧著了天國的鑰匙一樣。這條辛酸血淚的長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怎不叫他們喜極又泣呢。

  也是這份塵緣,支持了我寫下去的力量,將父母的恩情比著不過是一場塵世的緣份,未免無情,他們看了一定又要大慟一番,卻不知「塵世亦是重要的,不是過眼雲煙」,孩子今後,就為了這份解不開、掙不脫的緣份,一定好好做人了。孩子在父母眼中勝於自己的生命,父母在孩子的心裡,到頭來,終也成了愛的負擔,過去對他們的傷害,無法補償,今後的路,總會走得平安踏實,不會再叫他們操心了。

  寫不寫書,並不能證明什麼,畢竟保守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保真媽媽小民寫信來,最後一句叮嚀——守身即孝親——這句話,看了竟是淚出,為什麼早兩年就沒明白過。八月八日父親節,願將孩子以後的歲月,盡力安穩度過,這一生的情債,哭債,對父母無法償還,就將這句諾言,送給父母,做唯一的禮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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