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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場


  時:夜。

  景:西餐廳。大上海豪華的夜生活場所。

  人:能才、韶華、領班、茶房、白俄小提琴手、衣帽間的女人。

  當能才將帽子交給衣帽間的女人時,先沒有為自己脫大衣。他體貼而尊重的想為韶華脫下短大衣。韶華搶著自己快脫了,她把大衣卷起來交給衣帽間的代管人。那時,能才看見了韶華已換了一身藏藍的低領旗袍──那白色流蘇的披肩,不正是韶華桌上鋪著的空花臺布嗎?

  在領班把韶華、能才帶了位子坐下來之前,能才不等領班為韶華拉椅子,搶著親自為韶華拉了,再輕輕的推了一寸。

  有茶房很快的拿了一支燭火來,替能才這一桌上的蠟燭也點了起來。同時在能才的主觀眼中,燭火與玫瑰的桌上,韶華在能才的眼睛中反射著光芒。但是能才注視著韶華的眼神,又帶著另一種若有所思的「不可說」。

  那條桌布折成三角形的披肩,使得能才不忍看下去,目光移向韶華的臉。韶華有點不安,含笑,說──

  △韶華:看什麼?(說時自己先臉紅了)

  △能才:你好看。

  韶華悄悄把眼神放到自己的肩上去的時候,領班遞上來了菜單。韶華將菜單交給了能才──。

  △韶華:章先生替我做主,不要點太多。

  能才看菜單的時候,韶華輕輕站起來──。

  △韶華:我去去就來。

  當韶華由洗手間走回來時,能才剛剛點好菜,他自己面前一杯飯前酒,韶華的水杯裡,已經被倒滿了冰水。

  當韶華走向那玫瑰與酒的桌子──加上燭光──時,一個白俄的小提琴手已然拉起了那首教任何女人在此情此景都要心碎的泰綺思──

  冥想曲。THAIS (MASSENET)(請配樂不要拉得太古典,餐廳小提琴手那種有點濫情的詮釋此首曲調)

  韶華身上的白色桌布不見了,手提包鼓了起來,在韶華的身後,好似踏著舞步而跟隨的小提琴手,一面拉一面接近能才與韶華的桌子。能才又為韶華拉椅子的同時,冥想曲快拉到第25秒鐘時的旋律了。在那第30秒的旋律下,韶華沒有控制住她那依然「學生性濃」的過去,向小提琴手去欠了欠身體,有些失措。音樂入侵了韶華敏感的心,她聽、聽、聽、聽了,慢慢熱淚盈眶。她進入了自己內心世界的新愁舊恨,無以自撥。

  能才塞了一張鈔票在那提琴手的褲子口袋裡,含笑謝了,小提琴手略略點了個頭,走到另外一邊桌子去拉,音樂仍在繼續下去──。

  △能才:想什麼?(音樂仍在流續下去。)

  △韶華:這重要嗎?──想──這頓飯要花你不少錢吧──。(韶華強打精神想改心境話題)

  △能才:這重要嗎?(接近諷刺的)

  音樂由遠處還是飄過來,那如泣如訴的弦音,強迫韶華進入了一種夢境,她──伸手撥出了瓶中的長梗鮮紅玫瑰花的同時,一面動作一面說──。

  △韶華:記得小的時候,我還有媽媽,她帶我來過這裡──媽媽教我吃西菜──就坐在那邊靠窗的一桌──那一年──我──七──歲。

  音樂仍在流著,遙遠了。韶華講起這段往事來時,淚眼中望著那張與媽媽坐過的空桌子──她的眼神如此遙遠,好像看過去了她的一生──。

  (同時)不自覺的開始剝下玫瑰花瓣,一片、一片,落到自己面前。

  能才輕輕的穩住了韶華的右手,把花和韶華的右手一起握起來。

  △能才:韶華,我很早就一個人過日子,姑姑把我帶大的,姑姑前幾年就死了。姑丈是個日本人,一直在中國,去年他也走了。我這個差事就是他替我一步一步安排的。(能才講自己)

  △韶華:你,太太,也是日本人嗎?

  △能才:沒有。我們分手了。沒有小孩子倒也沒有太多痛苦。

  △韶華:人家說,你是漢奸。

  △能才:是,我也很痛苦。

  △韶華:那──你殺過中國人沒有?

  △能才:(苦笑)最厲害的漢奸都是不殺人的。最沒有用的漢奸也是不殺人的。

  △韶華:哦,你賴了。

  △能才:隨波逐浪的人,是不會有好結果的。(能才明講了)韶華,

  你沒有披肩,我沒有靈魂。(能才再次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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