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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農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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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馬上反過來說啦——誰說開在西班牙的,我問過費洛尼加的先生了,他們在南美巴拉圭做地產生意,我向他們訂了兩百公頃的地,耶誕節一過就正式給回音。」 「這是三毛說的?」 「不止哪——從那時候起,每天看見隔壁那個老園丁就發呆,又自言自語——不行,太老了,不會肯跟去——隨便什麼時候進屋子,三毛那些書又一年一度的搬出來了——畜牧學,獸醫入門,牧草種植法——都攤在巴拉圭那張大地圖上面,她人呢,就像個臥佛似的,也躺在地圖上。」 「拉她出去散散步也許會好,給風吹吹會醒過來的。」英格在建議著。 「別說散步了,海邊她都不肯去了。相反的,繞著大圈子往蕃茄田跑,四五裡路健步如飛。每天蹲在蕃茄田加納利人那幢小房子門口,跟人家談天說地,手裡幫忙搗著幹羊糞做肥料,一蹲蹲到天黑不會回來。」 「跟鄉下人說什麼?」 「你說能在說什麼——談下種、收成、蟲害、澆肥、氣候、土壤——沒完沒了。」 「她以為馬上要中獎了?」 「不是『以為』,她心智已經狂亂了,在她心裡,買地的錢,根本重沉沉的壓在那裡,問題是怎麼拿出來用在農場上而已——還說啊——荷西,那家種蕃茄的人我們帶了一起去巴拉圭,許他們十公頃的地,一起耕一起收,這家人忠厚,看不錯人的。我聽她那麼說,冷笑一聲,說——你可別告訴我,船票也買好了吧?這一問,她馬上下床跑到書房去,在抽屜裡窸窸窣窣一摸。再進來,手裡拿了好幾張船公司的航線表格,我的老天爺!」 「都全了?」 「怎麼不全,她說——義大利船公司一個月一班船,德國船公司,兩個月也有一次,二等艙一個人四百美金管伙食。到阿根廷靠岸,我們再帶兩輛中型吉普車,進口稅只百分之十二;如果是轎車,稅要百分之一百二十;乳牛經過阿根廷去買,可以在巴拉圭去交牛——這都是她清清楚楚講的。」荷西說。 「病得不輕,你有沒有想過送她去看心理醫生?」 「哪裡來得及去請什麼醫生。前兩天,我一不看好她,再進房子來,你知道她跟誰坐在我們客廳裡?」 「誰?醫生?」 「醫生倒好羅!會請醫生的就不是病人啦!上條街那個賣大機器給非洲各國的那個德國商人,被她請來了家裡,就坐在這把沙發上。」 「三毛去請的?」 「當然啦!急診似的去叫人家,兩個人嘰嘰喳喳講德文,我上去一看,滿桌堆了鏟土機的照片和圖樣,三毛正細心在挑一架哪!一千七百萬的機器,三毛輕輕拿在手裡玩。『三毛,我們不要鏟土機,家裡這三四坪地,用手挖挖算啦!』我急著說。『奇怪,荷西先生,您太太說,兩百公頃的原始林要鏟清楚,我們正在研究交貨地點呢,怎麼會不需要?』那個德國商人狠狠的瞪著我,好似我要毀了他到手的生意似的。」荷西的聲音越說越響。 「耶誕節一過,就給您回音,如果交易不成,明年還有希望——三毛就有那個臉對陌生人說大話。我在一旁急得出汗,不要真當她神經病才好。」荷西歎著氣對英格傾訴著。「她熱戀著她的特獎獎券,自己不肯睡,夜間也不給旁人睡,剛剛閉上眼,她啪一下打人的臉——荷西,小發電機是這裡帶去,還是那邊再買。睡了幾秒鐘,她又過來拔鬍子——種四十公頃無子西瓜如何?南美有沒有無子西瓜。我被她鬧不過,搬去書房;她又敲牆壁——二十頭乳牛,要吃多少公頃的牧草?牛喝不喝啤酒?聽不聽音樂!豬養不養?黑毛的好還是白毛的好? 「這個人日日夜夜談她的農場,獎券密封在一個瓶子裡,瓶子外面再包上塑膠袋,再把澡缸浸滿了水,瓶子放在水裡。不開獎不許洗澡,理由是——這樣失火了也不會燒掉七千五百萬——」 「瘋得太厲害了,我怎麼不知道?」英格驚嚇得好似要逃走一般。 「前幾天,米藍太太要生產,半夜把我叫起來,開車進城,醫院回來都快天亮了,我才把自己丟進夢鄉,三毛又拚命拿手指掐著我,大叫大嚷——母牛難產了,快找獸醫。」 「還得養鴿子。有一日她花樣又出,夜間又來跟我講——那種荒山野地裡,分一些鴿子去給獸醫養,養馴了我們裝回來,萬一動物有了病痛,我們一放鴿子,飛鴿傳書,獸醫一收到信,馬上飛車來救牛救羊,這不要忘了,先寫下來。」 「嘖!嘖!瘋子可見也有腦筋!」英格嘆息著。「咦!請你不要叫她瘋子,三毛是我太太,這麼叫我是不高興的哦!」荷西突然護短起來。 「明明是——怎麼只許你說,不許別人叫?」 「你聽我講嘛!」 「是在聽著啊!說啊!」 「再說什麼?唉!她這幾天說太多了,我也記不全,還說中文哪,什麼——紅玉堂,赤花鷹,霹靂驤,雪點雕……」 「這是什麼東西?」 「我也問她啊——這是什麼東西?她看也不看我,臉上喜得要流淚似的說——馬啊!連馬也沒聽說過嗎?都是我的馬兒啊!」 「人是發癡了,心是不呆,臺灣家人,馬德里我的兄弟們都還記得。她說——弟弟們不要做事了,去學學空手道,這兩家人全部移民巴拉圭,農場要人幫忙,要人保護。十支火槍,兩個中國功夫巡夜;姐姐喂雞,媽媽們做飯,爸色們管帳兼管我們;又叫——荷西,荒地上清樹時,留下一顆大的來,做個長飯桌,人多吃飯要大桌子,媽媽的中國大鍋不要忘了叫她帶來——」 「不得了,胡言亂語,彌留狀態了嘛!」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三毛,是個可愛的女人。」 「荷西,這相思病會死嗎?」 「怕的是死不了,這明年再一開獎,她棺材裡也蹦出來搶獎券哦!」 「如果要心理醫生,我倒認識一個,收費也合理。」 「醫生來了也真方便,她的病,自己清清楚楚畫出來了,在這兒,你看。」 「啊!這原來是農場藍圖啊?我以為是哪家的小孩子畫在你們白牆上的。」 「房子在小坡上,一排都是木造的,好幾十間。牛房豬舍在下風的地方,雞隔開來養,怕雞瘟。進農場的路只有一條。這個她放四把火槍,叫我大哥守。倉庫四周不種東西,光光的一片,怕失火燒了麥子。這幾十公頃是種玉米,那邊是大豆,牧草種在近牛欄的地方,水道四通八達,小水壩攔在河的上游,果樹在房子後面,地道通到農場外面森林裡,狗夜間放出來跟她弟弟們巡夜,蔬菜是不賣的,只種自己要吃的,馬廄夜間也要人去睡,羊群倒是不必守,有牧羊犬……」 「天啊!中了特獎不去享受,怎麼反而弄出那麼多工作來,要做農場的奴隸嗎?」 「咦!農場也有休閒的時候。黃昏吃過飯了,大家坐在回廊上,三毛說,讓姐姐去彈琴,她呢,坐在一把搖椅上,換一件白色露肩的長裙子,把頭髮披下來,在暮色裡搖啊搖啊的聽音樂,喝檸檬汁;樓上她媽媽正伸出半個身子在窗口叫她——妹妹,快進來,不要著涼了啊。」 「好一幅亂世佳人的圖畫。」 「就是,就是!」荷西沉醉的聲音甜蜜緩慢的傳來。「你們什麼時候去?三毛怎麼也不叫我?我們朋友一場,有這樣的去處,總得帶著我們一起……」 聽到這兒,我知道我的相思病已經傳染到英格了。匆匆披衣出來一看,荷西與英格各坐一把大沙發,身體卻像在坐搖椅似的晃著晃著,雙目投向遙遠的夢境,竟是癡了過去。 我不說話,去浴室拿了兩塊濕毛巾出來,一人額上一塊替他們放好,打開收音機,電臺也居然在報中獎的號碼。 回頭看荷西,他正將一個五十塊錢的銅板輕輕的丟進撲滿裡去。 這時收音機裡改放了音樂,老歌慢慢的飄散出來——三個噴泉裡的鎳幣,每一個都在尋找希望……癡人說夢,在我們的家裡,可不是只有我這一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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