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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膠兒童(2)


  說這話時,做姑姑的正在跟侄女們玩「上課」的遊戲。「報告老師,我們的學校是跟家裡這樣的房子一樣的,它在樓下,沒有花。」

  「老師在牆上畫了草地,還有花,有花嘛,怎麼說沒有。」另外一個頂了她姐姐一句。

  「現在拿書來給老師念。」姑姑命令著,小侄女們馬上找出圖畫書來送上。

  「這是什麼?」

  「月亮。」

  「這個呢?」

  「蝴蝶。」

  「這是山嗎?」

  「不是,是海,海裡好多水。」小朋友答。

  「你們看過海嗎?」

  「我們才三歲,姑姑,不是,老師,長大就去看,爸爸說的。」

  「你們看過真的月亮、蝴蝶和山嗎?」被問的拚命搖頭。「好,今天晚上去看月亮。」姑姑看看緊靠著窗口鄰家的廚房,歎了一口氣。

  看月亮本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因為月亮有許許多多的故事和傳說,但是手里拉著兩個就是在文具店的街外看月亮的孩子,月光無論如何不能吸引她們。

  我們「賞月」的結果,是兩個娃娃跑進文具店,一人挑了一塊彩色塑膠墊板回家,興高采烈。

  父親提議我們去旅行的時候,我堅持全家的孩子都帶去,姐姐念小學的三個,和弟弟的兩個都一同去。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三個大人,帶五個小孩子去旅行?」姐姐不同意的說。

  「孩子們的童年很快就會過去,我要他們有一點點美麗的回憶,我不怕麻煩。」

  被孩子們盼望得雙眼發直的旅行,在我們抵達花蓮亞士都飯店時方才被他們認可了,興奮的在我們租下的每一個房間裡亂跑。

  點心被拆了一桌,姐姐的孩子們馬上拿出自己私藏的口香糖、牛肉幹、話梅這一類的寶貝交換起來。

  「小朋友,出來看海,妹妹,來看書上寫的大海。」我站在涼臺上高叫著,只有一個小男生的頭敷衍的從窗簾裡伸出來看了一秒鐘,然後縮回去了。

  「不要再吃東西了,出來欣賞大自然。」我沖進房內去捉最大的蕙蕙,口中命令似的喊著。

  「我們正忙呢!你還是過一下再來吧!」老二芸芸頭也不抬的說,專心的在數她跟弟弟的話梅是不是分少了一粒。「小妹來,你乖,姑姑帶你去看海。」我去叫那一雙三歲的女娃娃們。

  「好怕,陽臺高,我不要看海。」她縮在牆角,可憐兮兮的望著我。

  我這一生豈沒有看過海嗎?我跟荷西的家,窗外就是大海。但是回國來了,眼巴巴的坐了飛機帶了大群未來的主人翁來花蓮,只想請他們也欣賞一下大自然的美景,而他們卻是漠不關心的。海,在他們上學放學住公寓的生活裡,畢竟是那麼遙遠的事啊!

  大自然對他們已經不存在了啊!

  黃昏的時候,父親母親和我帶著孩子們在旅館附近散步,草叢裡數不清的狗尾巴草在微風裡搖晃著,偶爾還有一兩隻白色的蝴蝶飄然而過,我奔入草堆裡去,本以為會有小娃娃們在身後跟來,那知回頭一看,所有的兒童——這一代的——都站在路邊喊著——姑姑給我采一根,我也要一根狗尾巴——阿姨,我也要,拜託,我也要——狗尾巴,請你多采一點——

  「你們自己為什麼不進來采?」我奇怪的回頭去問。「好深的草,我們怕蛇,不敢進去。」

  「我小時候怕的是柏油路,因為路上偶爾會有車子;現在你們怕草,因為你們只在電視上看看它,偶爾去一趟榮星花園,就是全部了。」我分狗尾巴草時在想,不過二十多年的距離,卻已是一個全新的時代了。這一代還能接受狗尾巴草,只是自己去采已無興趣了,那麼下一代是否連牆上畫的花草都不再看了呢?

  看「山地小姐」穿紅著綠帶著假睫毛跳山地舞之後,我們請孩子們上床,因為第二天還要去天祥招待所住兩日。

  城裡長大的孩子,最大的悲哀在我看來,是已經失去了大自然天賦給人的靈性。一整個早晨在天祥附近帶著孩子們奔跑,換來的只是近乎為了討好我,而做出的對大自然禮貌上的歡呼,直到他們突然發現了可以玩水的游泳池,這才真心誠意的狂叫了起來,連忙往水池裡奔去。

  看見他們在水裡打著水仗,這樣的興奮,我不禁想著,塑膠的時代早已來臨了,為什麼我不覺得呢?

  「阿姨,你為什麼說我們是塑膠做的?我們不是。」他們抗辯著。

  我笑而不答,順手偷了孩子一粒話梅塞入口裡。

  天祥的夜那日來得意外的早,我帶了外甥女芸芸在廣場上散步,一片大大的雲層飄過去,月亮就懸掛在對面小山的那座塔頂上,月光下的塔,突然好似神話故事裡的一部分,是這麼的中國,這麼的美。

  「芸芸,你看。」我輕輕的指著塔、山和月亮叫她看。「阿姨,我看我還是進去吧!我不要在外面。」她的臉因為恐懼而不自在起來。

  「很美的,你定下心來看看。」

  「我怕鬼,好黑啊!我要回去了。」她用力掙脫了我的手,往外祖父母的房內飛奔而去,好似背後有一百個鬼在追她似的。

  勉強孩子們欣賞大人認定的美景,還不如給他們看看電視吧!大自然事實上亦不能長期欣賞的,你不生活在它裡面,只是隔著河岸望著它,它仍是無聊的。

  這一代的孩子,有他們喜好的東西,旅行回來,方才發覺,孩子們馬上往電視機奔去,錯過了好幾天的節目,真是遺憾啊!

  我家十二歲的兩個外甥女,已經都戴上了眼鏡,她們做完了繁重的功課之後,唯一的消遣就是看電視,除了這些之外,生活可以說一片空白。將來要回憶這一段日子,想來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就帶過了吧。

  再回到加納利群島來,荷西與我自然而然的談起臺北家中的下一代。

  「他們不知道什麼是螢火蟲,分不清樹的種類,認不得蟲,沒碰過草地,也沒有看過銀河星系。」

  「那他們的童年在忙什麼?」荷西問。

  「忙做功課,忙擠校車,忙補習,僅有的一點空閒,看看電視和漫畫書也就不夠用了。」

  「我們西班牙的孩子可能還沒那麼緊張。」

  「你的外甥女們也是一樣,全世界都差不多了。」

  沒有多久,荷西姐姐的幾個孩子們被送上飛機來我們住的島上度假。

  「孩子們,明天去山上玩一天,今天早早睡。」

  我一面預備烤肉,一面把小孩們趕去睡覺,想想這些外國小孩也許是不相同的。

  第二天早晨進入車房時,孩子們發現了一大堆以前的鄰居丟掉的漫畫書,歡呼一聲,一擁而上,雜誌馬上瓜分掉了。

  在藍灰色的山巒上,只有荷西與我看著美麗的景色,車內的五個孩子鴉雀無聲,他們埋頭在漫畫裡。

  烤肉,生火,拾枯樹枝,在我做來都是極有樂趣的事,但是這幾個孩子悄悄耳語,抱著分到的漫畫書毫不帶勁的坐在石塊上。四周清新的空氣,野地荒原,藍天白雲,在他們,都好似打了免疫針似的完全無所感動,甚而連活動的心情都沒有了。

  最後,五個顯然是有心事的孩子,推了老大代表,咳了一聲,很有禮的問荷西:「舅舅,還要弄多久可以好?」

  「怎麼算好?」

  「我是說,嗯,嗯,可以吃完了回去?」他摸了一下鼻子,很不好意思的說。

  「為什麼急著回去?」我奇怪的問。

  「是這樣的,今天下午三點有電視長片,我們——我們不想錯過。」

  荷西與我奇怪的對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又是一群塑膠兒童!」

  這幾個孩子厭惡的瞪著我們,顯然的不歡迎這種戲稱。

  車子老遠的開回家,還沒停好,孩子們已經尖叫著跳下車,沖進房內,按一按電鈕,接著熱烈的歡呼起來。「還沒有演,還來得及。」

  這批快樂的兒童,完完全全沉醉在電視機前,忘記了四周一切的一切。

  我輕輕的跨過地下坐著躺著的小身體,把采來的野花插入瓶裡去。這時候,電視裡正大聲的播放廣告歌——喝可口可樂,萬事如意,請喝可——口——可——樂。

  什麼時候,我的時代已經悄悄的過去了,我竟然到現在方才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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