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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人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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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覺得,這個老人可有意思得很,他跟我心裡的老人有很大的出入。 又有一天,我在小鎮上買菜,買好了菜要開車回來,才發覺我上一條街的德國老夫婦也提了菜出來。 我輕輕按了一下喇叭,請他們上車一同回家,不必去等公共汽車,他們千謝萬謝的上來了。 等到了家門口,他們下車了,我看他們那麼老了,心裡不知怎的發了神經病,不留神,就說了:「我住在下面一條街,十八號,就在你們陽臺下面,萬一有什麼事,我有車,可以來叫我。」 說完我又後悔了,趕快又加了一句:「當然,我的意思是說,很緊急的事,可以來叫我。」 「嘻嘻!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心臟病發了,就去叫你,是不是?」 我就是這個意思,但給這精明的老傢伙猜對了我的不禮貌的同情,實在令我羞愧了一大陣。 過了一個星期,這一對老夫婦果然在一個黃昏來了,我開門看見是他們,馬上一緊張,說:「我這就去車房開車出來,請等一下。」 「嗯,女孩子,你開車幹什麼?」老傢伙又盯著問。「我那裡知道做什麼。」我也大聲回答他。 「我們是來找你去散步的。人有腳,不肯走路做什麼。」 「你們要去哪裡散步?」我心裡想,這兩個老傢伙,加起來不怕有一百八十歲了,拖拖拉拉去散步,我可不想一起去。「沿著海灣走去看落日。」老婆婆親切地說。 「好,我去一次,可是我走得很快的哦!」我說著就關上了門跟他們一起下山坡到海邊去。 三個小時以後,我跛著腳回來,頸子上圍著老太太的手帕,身上穿著老傢伙的毛衣,累得一到家,坐在石階上動都不會動。 「年輕人,要常常走路,不要老坐在車子裡。走這一趟就累得這個樣子,將來老了怎麼是好。」老傢伙大有勝利者的意味,我抓頭瞪了他一眼,一句都不能頂他。世上的老人五花八門,我慢慢的喜歡他們起來了。 當然,我仍是個勢利極了的人,不受益的朋友我不收,但這批老廢物可也很給我受益。 我在後院裡種了一點紅羅蔔,每星期荷西回來了就去拔,看看長了多少,那一片蘿蔔老也不長,拔出來只是細細的線。 有一日我又一個人蹲在那裡拔一個樣品出來看看長了沒長,因為太專心了,短牆上突然傳來的大笑聲把我嚇得跌坐在地上。 「每天拔是不行的,都快拔光啦!」 我的右鄰手裡拿著一把大油漆刷子,站在扶梯上望著我。「這些菜不肯長。」我對他說。 「你看我的花園。」他說這話時我真羞死了。這也是一個老頭子,他的院子裡一片花紅柳綠,美不勝收,我的園子裡連草也不肯長一根。 我馬上回房內去抱出一本園藝的書來,放在牆上,對他說:「我完全照書上說的在做,但什麼都不肯長。」 「啊!看書是不行的,我過來替你醫。」他爬過梯子,跳下牆來。 兩個月後,起碼老頭子替我種的洋海棠都長得欣欣向榮。 「您沒有退休以前是花匠嗎?」我好奇的問他。「我一輩子是錢匠,在銀行裡數別人的錢。退休了,我內人身體不好,我們就搬到這個島來住。」 「我從來沒有見過您的太太。」 「她,去年冬天死了。」他轉過頭去看著大海。 「對不起。」我輕輕的蹲著挖泥巴,不去看他。「您老是在油漆房子,不累嗎?」 「不累,等我哪一年也死了,我跟太太再搬來住,那時候可是我看得見你,你看不見我們了。」 「您是說靈魂嗎?」 「你怕?」 「我不怕,我希望您顯出來給我看一次。」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看他失去了老伴,還能過得這麼的有活力,令我幾乎反感起來。 「您不想您的太太?」我刺他一句。 「孩子,人都是要走這條路的,我當然懷念她,可是上帝不叫我走,我就要盡力歡喜的活下去,不能過分自棄,影響到孩子們的心情。」 「您的孩子不管您?」 「他們各有各的事情,我,一個人住著,反而不覺得自己是廢物,為什麼要他們來照顧。」 說完,他提了油漆桶又去刷他的牆了。 養兒何須防老,這樣豁達的人生觀,在我的眼裡,是大智慧大勇氣的表現。我比較了一下,我覺得,我看過的中國老人和美國老人比較悲觀,歐洲的老人很不相同,起碼我的鄰居們是不一樣的。 我後來認識了艾力克,也是因為他退休了,常常替鄰居做零工,忙得半死也不收一毛錢。有一天我要修車房的門,去找芬蘭木匠,他不在家,別人就告訴我去找艾力克。 艾力克已經七十四歲了,但是他每天拖了工具東家做西家修,怎也老不起來。 等他修完了車房門之後,他對我說:「今天晚上我們有一個音樂會,你想不想來? 「在誰家?什麼音樂會?」 「都是民歌,有瑞典的、丹麥的、德國的,你來聽,我很歡喜你來。」 那天晚上,在艾力克寬大的天臺上,一群老人抱著自己的樂器興高采烈的來了,我坐在欄杆上等他們開場。 他們的樂器有笛子,有小提琴,有手風琴,有口琴,有拍掌的節奏,有幽揚的口哨聲,還有老太太寬宏的歌聲盡情放懷的唱著。 艾力克在拉小提琴,一個老人頑皮的走到我面前來一鞠躬,我跳下欄杆跟他跳起圓舞曲來。我從來沒有跟這麼優雅的上一代跳過舞,想不到他們是這樣的吸引我;他們豐盛的對生命的熱愛,對短促人生的把握,著實令我感動。那個晚上,月亮照在大海上,襯著眼前的情景,令我不由得想到死的問題。生命是這樣的美麗,上帝為什麼要把我們一個一個收回去?我但願永遠活下去,永遠不要離開這個世界。 等我下一次再去找艾力克時,是因為我要鋸一截海邊拾來的飄流木。 開門的是安妮,一個已外七十歲了的寡婦。 「三毛,我們有好消息告訴你,正想這幾天去找你。」 「什麼事那麼高興?」我笑吟吟的打量著穿游泳衣的安妮。「艾力克與我上個月開始同居了。」 我大吃一驚,歡喜得將她抱起來打了半個轉。 「太好了,恭喜恭喜!」 伸頭去窗內看,艾力克正在拉琴。他沒有停,只對我點了點頭,我跑進房內去。 「艾力克,我看你那天晚上就老請安妮跳舞,原來是這樣的結果啊!」 安妮馬上去廚房做咖啡給我們喝。 喝咖啡時,安妮幸福的忙碌著,艾力克倒是有點沉默,好似不敢抬頭一樣。 「三毛,你在乎不結婚同居的人嗎?」安妮突然問我。「那完全不是我的事,你們要怎樣做,別人沒有權利說一個字。」 「那麼你是贊成的?」 「我喜歡看見幸福的人,不管他們結不結婚。」 「我們不結婚,因為結了婚我前夫的養老金我就不能領,艾力克的那一份只夠他一個人活。」 「你不必對我解釋,安妮,我不是老派的人。」 等到艾力克去找鋸子給我時,我在客廳書架上看放著的像片,現在不但放有艾力克全家的照片,也加進了安妮全家的照片。艾力克前妻的照片仍然放在老地方,沒有取掉。「我們都有過去,我們一樣懷念著過去的那一半。只是,人要活下去,要再尋幸福,這並不是否定了過去的愛情……」 「你要說的是,人的每一個過程都不該空白的過掉,我覺得你的做法是十分自然的。安妮,這不必多解釋,我難道連這一點也不瞭解嗎?」 借了鋸子我去海邊鋸木頭,正是黃昏,天空一片豔麗的紅霞。我在那兒工作到天快黑了,才拖了鋸下的木頭回家。我將鋸子放在艾力克的木柵內時,安妮正在廚房高聲唱著歌,七十歲的人了,歌聲還是聽得出愛情的歡樂。 我慢慢的走回家,算算日期,荷西還要再四天才能回來。我獨自住在這個老年人的社區裡,本以為會感染他們的寂寞和悲涼,沒有想到,人生的盡頭,也可以再有春天,再有希望,再有信心。我想,這是他們對生命執著的熱愛,對生活真切的有智慧的安排,才創造出了奇跡般燦爛的晚年。我還是一個沒有肯定自己的人,我的下半生要如何度過,這一群當初被我視為老廢物的傢伙們,真給我上了一課在任何教室也學不到的功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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