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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不識相(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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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之後,這個芳鄰靜悄悄的搬走了,事情解決得意外的順利。 這事過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學生食堂排隊吃飯,站了一會,覺得聽見有人在說中文,我很自然的轉過身去,就看見兩個女同胞排在間隔著三五個人的隊裡。我對她們笑笑,算打招呼。 「哪裡來的?」一個馬上緊張的問。 「西班牙來的。」另外一個神秘兮兮的在回答。「你看她那條裙子,嘖,嘖……」 「人家可風頭健得很哪!來了沒幾天,話還不太會說,就跟隔房的同學去吵架。奇怪,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國人——」 「你怎麼知道她的事情?」 「學生會講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勸勸她不要那麼沒有教養。我們中國人美好的傳統,給她去學生顧問那麼一告,真丟臉透了!你想想,小事情,去告什麼勁嘛——她還跟德國同學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見了……」我聽見背後自己同胞對我的中傷,氣得把書都快扭爛了,但是我不回身去罵她們,我忍著胃痛搬了一盤菜,坐得老遠的一個人去吃。 我那時候才又明白了一個道理,對洋鬼子可以不忍,對自己同胞,可要百忍,吃下一百個忍字,不去回嘴。我的同胞們所謂的沒有原則的跟人和平相處,在我看來,就是懦弱。不平等條約訂得不夠,現在還要繼續自我陶醉。 我到美國去的第一個住處,是托一個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我只知道我是跟兩個美國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 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將我送到住處,交給我鑰匙就走了。 我用鑰匙開門,裡面是反鎖著的,進不去。 我用力打門,門開了,房內漆黑一片,只見一片鬼影幢幢,或坐或臥;開門的女孩全裸著,身體重要的部分塗著銀光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倒也好新鮮。 「嗨!」她叫了一聲。 「你來了,歡迎,歡迎!」另外一個女孩子也說。 我穿過客廳裡躺著的人,小心的不踏到他們,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間裡。 這群男男女女,吸著大麻煙,點著印度的香,不時敲著一面小銅鑼,可是沉醉的那個氣氛裡,他們倒也不很鬧,就是每隔幾分鐘的鑼聲也不太煩人。 那天清晨我起來,開門望去,夜間的聚會完畢了,一大群如屍體似的裸身男女交抱著沉沉睡去,餘香還燃著一小段。煙霧裡,那個客廳像極了一個被丟棄了的戰場,慘不忍睹。 這些人是十分友愛和平的,他們的世界加入了我這個分租者,顯得格格不入。比較之下,我太實際,他們太空虛,這是我這方面的看法。 在他們那方面的看法,可能跟我剛剛完全相反。 雖然他們完全沒有侵犯我、妨礙我,但是我還是學了孟母,一個月滿就遷居了。 我自來有夜間閱讀的習慣,搬去了一個小型的學生宿舍之後,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國女孩子。 住在我對間的女孩,是一個正在念教育碩士的勤勞學生,她每天夜間跟我一樣,要做她的功課。我是靜的,她是動的,因為她打字。 她幾乎每夜打字要打到兩點,我覺得這人非常認真,是少見的女孩子,心裡很讚賞她,打字也是必須做的事情,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這樣的生活,我總是等她夜間收班了,才能靜下來再看一會書,然後睡覺。 過了很久,我維持著這個夜程表,絕對沒有要去計較這個同學。 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還在看書,我聽見她開門了,走過來敲我的門,我一開門,她就說:「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門上面那塊毛玻璃透出來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恥,是要人告訴你才明白?嗯?」 我回頭看看那盞書桌上亮著的小檯燈,實在不可能強到妨礙別一間人的睡眠。我歎了口氣,無言的看著她美而僵硬的臉,我經過幾年的離家生活,已經不會再氣了。「你不是也打字吵我?」 「可是,我現在打好了,你的燈卻不熄掉。」 「那麼正好,我不熄燈,你可以繼續打字。」 說完我把門輕輕在她面前闔上,以後我們彼此就不再建交了。 絕交我不在乎,惡狗咬了我,我絕不會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 在我到圖書館去做事時,開始有男同學約我出去。 有一個法學院的學生,約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納子」甜餅,我們聊了一會兒,就出來了。 上了他的車,他沒有徵求我的同意,就把車一開開到校園美麗的湖邊去。 停了車,他放上音響,手很自然的往我圈上來。我把車窗打開,再替他把音樂關上,很坦然的注視著他,對他開門見山的說:「對不起,我想你找錯人了。」他非常下不了臺,問我:「你不來?」 「我不來。」我對他意味深長的笑笑。 「好吧!算我弄錯了,我送你回去。」他聳聳肩,倒很乾脆。 到了宿舍門口,我下了車,他問我:「下次還出來嗎?」我打量著他,這人實在不吸引我,所以我笑笑,搖搖頭。 「三毛,你介不介意剛剛喝咖啡的錢我們各自分攤。」 語氣那麼有禮,我自然不會生氣,馬上打開皮包找錢付給他。 這樣美麗的夜色裡,兩個年輕人在月光下分帳,實在是遺憾而不羅曼蒂克。 美國,美國,它真是不同凡響。 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飯,我們各自買了夾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盤「炸洋蔥圈」,等到我吃完了,預備付帳,她說:「我吃不完洋蔥圈,你分吃。」我這傻瓜就吃掉她剩下的。 算帳時,卡洛把半盤洋蔥圈的帳攤給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 這叫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魚餌是洋蔥做的。 也許看官們會想,三毛怎麼老說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說洋鬼子不錯,她盡說反話。 有一對美國中年夫婦,他們非常愛護我,本身沒有兒女,對待我視如己出,週末假日再三的開車來宿舍接我去各處兜風。 他們夫婦在山坡上有一幢驚人美麗的大洋房,同時在鎮上開著一家成衣批發店。 感恩節到了,我自然被請到這人家去吃大菜。 吃飯時,這對夫婦一再望著我笑,紅光滿面。 「三毛,吃過了飯,我們有一個很大的驚喜給你。」 「很大的?」我一面吃菜一面問。 「是,天大的驚喜,你會快樂得跳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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