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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不識相(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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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這種支使人的電話,洗頭的同學又在大叫——親愛的,快來替我卷頭髮,你的指甲油隨手帶過來。 剛上樓,同住的寶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長罵人了,你怎麼沒掃地。 這樣的日子,我忍著過下來。每一個女同學,都當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裡選學生代表,大家都選上我,所謂宿舍代表,就是事務股長,什麼雜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的思想,為什麼我要凡事退讓?因為我們是中國人。為什麼我要助人?因為那是美德。為什麼我不抗議?因為我有修養。為什麼我偏偏要做那麼多事?因為我能幹。為什麼我不生氣?因為我不是在家裡。 我的父母用中國的禮教來教育我,我完全遵從了,實現了;而且他們說,吃虧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貨真價實成了一個便宜的人了。 對待一個完全不同於中國的社會,我父母所教導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確是人人的寶貝,也是人人眼裡的傻瓜。 我,自認並沒有做錯什麼,可是我完全喪失了自信。一個完美的中國人,在一群欺善怕惡的洋鬼子裡,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時年紀小,不知如何改變,只一味的退讓著。 有那麼一個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瞭望彌撒的甜酒,統統擠到我的床上來橫七豎八的坐著、躺著、吊著,每個人傳著酒喝。這種違規的事情,做來自是有趣極了。開始鬧得還不大聲,後來借酒裝瘋,一個個都笑成了瘋子一般。我那夜在想,就算我是個真英雄林沖,也要被她們逼上梁山了。 我,雖然也喝了傳過來的酒,但我不喜歡這群人在我床上躺,我說了四次——好啦!走啦!不然去別人房裡鬧!但是沒有一個人理會我,我忍無可忍,站起來把窗子嘩的一下拉開來,而那時候她們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鬧的聲音在深夜裡好似雷鳴一樣。 「三毛,關窗,你要凍死我們嗎?」不知哪一個又在大吼。 我正待發作,樓梯上一陣響聲,再一回頭,院長鐵青著臉站在門邊,她本來不是一個十分可親的婦人,這時候,中年的臉,冷得好似冰一樣。 「瘋了,你們瘋了,說,是誰起的頭?」她大吼一聲,吵鬧的聲音一下子完全靜了下來,每一個女孩子都低下了頭。 我站著靠著窗,坦然的看著這場好戲,卻忘了這些人正在我的床上鬧。 「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國學生的份上,從來不說你,你替我滾出去,我早聽說是你在賣避孕藥——你這個敗類!」 我聽見她居然針對著我破口大駡,驚氣得要昏了過去,我馬上叫起來:「我?是我?賣藥的是貝蒂,你弄弄清楚!」 「你還要賴,給我閉嘴!」院長又大吼起來。 我在這個宿舍裡,一向做著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氣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長這麼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憤怒一下子像火山似的爆發出來。我尖叫著沙啞的哭了出來,那時我沒有處世的經驗,完全不知如何下臺。我沖出房間去,跑到走廊上看到掃把,拉住了掃把又沖回房間,對著那一群同學,舉起掃把來開始如雨點似的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拚了必死的決心在發洩我平日忍在心裡的怒火。 同學們沒料到我會突然打她們,嚇得也尖叫起來。我不停的亂打,背後給人抱住,我轉身給那個人一個大耳光,又用力踢一個向我正面沖過來女孩子的胸部。一時裡我們這間神哭鬼號,別間的女孩子們都跳起床來看,有人叫著——打電話喊員警,快,打電話! 我的掃把給人硬搶下來了,我看見桌上的寬口大花瓶,我舉起它來,對著院長連花帶水潑過去,她沒料到我那麼敏捷,退都來不及退就給潑了一身。 我終於被一群人牢牢的捉住了,我開始吐捉我的人的口水,一面破口大駡——婊子!婊子! 院長的臉氣得扭曲了,她鎮靜的大吼——統統回去睡覺,不許再打!三毛,你明天當眾道歉,再去向神父懺悔!「我?」我又尖叫起來,沖過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書又要丟出去,院長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走掉了。 女孩子們平日只知道我是小傻瓜,親愛的。那個晚上,她們每一個都窘氣嚇得不敢作聲,靜靜的溜掉了。 留下三個同房,收拾著戰場。我去浴室洗了洗臉,氣還是沒有發完,一個人在頂樓的小書房裡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後,我不肯道歉,也不肯懺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況我無悔可懺。 宿舍的空氣僵了好久,大家客氣的禮待我,我冷冰冰的對待這群賤人。 借去的衣服,都還來了。 「三毛,還你衣服,謝謝你!」 「洗了再還,現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鋪床,我把什麼髒東西都丟在地上,門一摔就去上課,回來我的床被鋪得四平八穩。以前聽唱片,我總是順著別人的意思,從來不搶唱機。那次之後,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國京戲唱片來,給它放得個鑼鼓喧天。 以前電話鈴響了,我總是放下書本跑去接,現在我就坐在電話旁邊,它響一千兩百下,我眉毛都不動一下。 這個宿舍,我盡的義務太多,現在豁出去,給它來個孫悟空大鬧天宮。大不了,我滾,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沒有滾,我沒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著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丟掉,這些鬼子倒反過來拍我馬屁了。 早飯我下樓晏了,會有女同學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給我。洗頭還沒擦乾,就會有人問:「我來替你卷頭髮好不好?」天下雨了,我沖出去淋雨,會有人叫:「三毛,親愛的,快到我傘下來,不要受涼了。」 我跟院長僵持了快一個月。有一天深夜,我還在圖書室看書,她悄悄的上來了,對我說:「三毛,等你書看好了,可以來我房間裡一下嗎?」 我合起書下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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