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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3)


  多麼願意便這樣懶懶的躺下去,永遠躺在一棵大樹下吧!

  可是記事簿上告訴我,這是臺北,你叫三毛,要去什麼地方吃中飯呢!

  門鎖著,我出不去。開鎖嗎,為什麼?

  知道主客不是自己,陪客也多,缺席一個,別人不是正好多吃一份好菜。

  打電話去道歉,當然被罵了一頓,童年就認識的老朋友了,又罵不散的。

  我猜為什麼一回臺灣便有些迷失,在家裡,完全的呵護拿走了生命的挑戰和責任,不給負責的人,必然是有些不快樂的。

  回來好多天了,不會用母親的洗衣機,胡亂將衣服用手搓了一下,拿去後陽臺上曬。

  對面後巷一個主婦也在曬衣服,我向她笑了一笑。她好像有些吃驚,還回頭看了一下。回什麼頭呢,你又不是在街上,當然是專門笑給你的嘛!

  「你們的盆景長得真好呀!」我喊了過去。

  她是不慣這種喊話的,看得出來。僵僵的瞄了我一眼,紗門碰的一響,人是不見了。

  我慢慢的給竹竿穿衣服,心驚肉跳的,怕衣服要跌到樓下去。

  一盆素心蘭曬到了大太陽,懶得搬它進房,順手撐起一把花傘,也算給它了一個交代。

  這回離開,該帶一把美濃的桐油紙傘走羅!

  傘是散嗎,下雨天都不用傘的人,怎麼老想一把中國傘呢!

  以前做過那麼一個夢;倫敦雨霧迷鎊的深夜街頭,孤伶伶的穿了一條紅豔如血的長裙子,上面撐著一面中國桐油傘,傘上毛筆寫著四個大字——風雨英雄。

  醒來還跟身邊的人笑了一大場,那麼幼稚的夢,居然會去做它,好沒格調的。

  弟弟打電話來,說是全家去故宮看好東西去,問我也去嗎。我不去,星期天的故宮更是不去了。

  還有一條裙子沒有改,這條才是奇怪,三段式的顏色,旗子一樣。

  當時裁縫做得辛苦,還笑著對我說:「這麼大膽的配色一輩子還沒做過。」拿回新裙子,才覺得反面的布比較不發亮,這種理由不能請人再改,於是全部拆開來給它翻個面。

  熱熱鬧鬧寂寞的星期天啊,我要固執的將你縫進這條快樂而明豔的裙子裡去。

  幻想這是一幅船旗,飄揚在夏天的海洋上。

  嗅到海洋特有的氣息,覺著微風拂面長裙飛舞,那片藍澄澄的晴空,正串起了一架彩橋,而我,乘風破浪的向那兒航去。

  船旗有許多種,代表不同的語言和呼喚。

  我的這一幅只要拿掉一個顏色,就成了一句旗語——我們要醫生!

  奇怪,是誰教我認的旗幟,又有誰在呼喚著醫生!我寂寞的女人啊!你在癡想什麼呢!

  抬頭望了一眼書桌上的放大照片,我的眼光愛撫的纏著照片裡的人繾綣的笑了。什麼時候,又開始了這最親密的默談,只屬於我們的私語。

  船長,我的心思你難道不明白嗎,一切都開始了,我只是在靜心等待著,等待那七顆星再度升空的時候,你來渡了我去海上!

  家裡死一般的寂靜,針線穿梭,沒有聲音。

  將這未盡的青春,就這樣一針一針的縫給天地最大的肯定吧!

  午後的夏日沒有蟬聲,巷口悠長的喊聲破空而來——收買舊報紙舊瓶啊——

  我停了針線,靜聽著那一聲聲勝於夜笛的悲涼就此不再傳來。可是那聲音又在熱熾如火的烈日下哀哀的一遍又一遍的靠近了。

  想到父親書房鐵櫃上那層層疊疊的報紙,幾乎想沖下樓去,喚住那個人,將報紙全部送給他,再請他喝一碗涼涼的愛玉冰。

  可是我不知父親的習慣,他收著報紙是不是有另外的用途。又疑心母親的錢是藏在什麼報堆裡,怕送走了一份雙方的大驚嚇。

  竟是呆呆的聽著那喚聲漸行漸遠,而我,沒有行動,只是覺著滋味複雜的辛酸。

  再去陽臺上摸摸衣服,都已經幹了。將竹竿往天上一豎,藍天裡一件一件衣服直直的滑落下來,比起國外的曬衣繩又多了一份趣味,這陌生的喜悅是方才懂的,居然因此一個人微笑起來。

  縐縐的農服在熨斗下面順順貼貼的變平滑了,這麼熱的天再用熱氣去燙它們,衣服都不反抗,也是怪可憐的,它們是由不得自己的啊!

  昨天吃的愛玉冰碗沒有沖洗,經過廚房一看,裡面盡是螞蟻。

  不忍用水沖掉這些小東西,只好拿了一匙砂糖放在陽臺上,再拿了碗去放在糖的旁邊,輕輕的對它們說:「過來吃糖,把碗還給我,快快過來這邊,不然媽媽回來你們沒命羅!」

  想到生死的容易,不禁為那群笨螞蟻著急,甚而用糖從碗邊鋪了一條路,它們還是不肯出來。

  我再回房去縫裙子,等藍色的那一段縫好了,又忍不住想念著螞蟻,它們居然還是不順著糖路往外爬。

  我拿起碗來,將它輕輕的丟進了垃圾筒。就算是婦人之仁也好,在我的手中,不能讓一個不攻擊我的生命喪失,因為沒有這份權利。

  三層的裙子很緩慢的細縫,還是做完了。我的肩膀酸痛視線朦朧,而我的心,也是倦了。

  我將新裙子用手撫撫平,將它掛在另外一條的旁邊。

  縫紉的踏實是它的過程,當這份成績放在眼前時,禁不住要問自己——難道真的要跟誰去跳圓舞曲,哪兒又響著夏日海上的微風呢!

  去浴室裡用冷水浸了臉,細細的編了辮子,換一件精神些的舊衣,給自己黯淡的眼睛塗亮,憔悴的臉上只一點點淡紅就已煥發。可是我仍然不敢對鏡太久,怕看見瞳仁中那份怎麼也消失不了的相思和渴望。

  星期天很快要過去了,吹不著海風的臺北,黃昏沉重,翻開自己的電話簿,對著近乎一百個名字,想著一張張名字上的臉孔,發覺沒有一個可以講話的人。

  在這個星期天的黃昏裡,難道真的跟誰去講兩條裙子的故事。

  聽見母親清脆的聲音在樓下跟朋友們道別,我驚跳起來,飛奔到廚房去,將那一小鍋給我預備的稀飯慌忙倒掉,顧不得糟蹋天糧,鍋子往水槽裡丟下去。

  父母還沒有走上樓,我一道道的鎖急著打開,驚見門外一大盒牛奶,又拾起來往冰箱裡亂塞。

  他們剛剛進門,便笑著迎了上去:「回來啦!好不好玩?」母親馬上問起我的週末來,我亮著眼睛喊道:「都忙不過來吔!只有早飯是在家裡吃的,亂玩了一大場,電話又多,晚上還跟朋友去跳了一夜的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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