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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鄉回鄉(2)


  夢裡,由臺灣再回島上來,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座常去的孤墳。夢裡,僕跌在大雪山荻伊笛的頂峰,將十指挖出鮮血,而地下翻不到我相依為命的人——中國是那麼的遠,遠到每一次的歸去,都覺得再回來的已是百年之身。

  一次去,一場滄桑,失鄉的人是不該去拾鄉的,如果你的心裡還有情,眼底尚有淚,那麼故鄉不會只是地理書上的一個名詞。

  行裝沒有理好,心情已是不同,夜間對著月光下的大西洋,對著一室靜靜的花草,仍是有不舍,有依戀,這個家因為我的緣故才有了欣欣向榮的生命,畢竟這兒也是我真真實實的生活與愛情啊!

  這份別離,必然也是疼痛,那麼不要回去好了,不必在情感上撕裂自己,夢中一樣可以望鄉,可是夢醒的時候又是何堪?

  綠島小夜曲不是我喜歡的歌,初夏的夜晚卻總聽見有人在耳邊細細幽幽的唱著,這條歌是淡霧形成的帶子,裡面飄浮著我的童年和親人。

  再也忘不掉的父親和母親,那兩個人,永不消失的對他們的情愛,才是我永生的苦難和鄉愁啊!

  一個朋友對我說:「我知道你最深,不擔心你遠走,喝過此地的水就是這兒的人了。你必回來。」

  水能變血嗎?誰聽過水能變成血的?

  要遠行了,此地的離情也如臺灣,聚散本是平常事,將眼淚留給更大的悲哀吧。

  「多吃些西班牙菜,此去吃不著這些東西了。」

  朋友只是往我盤裡夾菜,臉上一片濛濛的傷感。我卻是食不下嚥了!

  上次來的時候,母親一隻只大蝦剝好了放在我盤裡,說的也是相同的話,只是她更黯然。

  離鄉又回鄉,同時擁有兩個故鄉的人,本當歡喜才對,為什麼我竟不勝負荷?

  這邊情同手足,那兒本是同根。人如飛鳥,在時空的幻境裡翱翔,明日此時我將離開我的第二祖國,再醒來已在臺灣,那個我稱她為故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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