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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故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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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過一段蕉園,抬起頭來往老遠高崗上的家裡望,荷西如果站在那兒,那怕是個小黑點,心裡也好過些。後來我天天叫他出來站一站,他不耐煩了,不再理我,我就一口氣跑下去,兩邊樹影飛也似的掠過,奔出林子,海邊的路來了,這也就過了,可惜的是,芭蕉園裡從來沒有停下來看看是不是可以吃它一根綠蕉,總是太怕了些。 從海岸一直走到古堡那一條路是最寬敞的,沒有沙灘,只有碎石遍地,那麼長一條灘,只孤伶伶一棵松樹委委屈屈的站著,樹下市政府給放了條長木椅。 這兒沒有防波堤,巨浪從來不溫柔,它們幾幾乎總是灰色的一堆堆洶湧而來,復仇似的擊打著深黑色怪形怪狀的原始礁岩,每一次的衝擊,水花破得天一般的高,驚天動地的散落下來,這邊的大海響得萬馬奔騰,那邊的一輪血紅的落日,淒豔絕倫的靜靜的自往水裡掉。 這兩種景象配合起來,在我的感動裡,竟是想像中世界末日那份攝人心魂的鬼魅和怪異,又想到日本小林正樹導演的《怪談》中的幾場片景。這樣的畫面,總有一份詩意的兇惡,說不出是愛還是不愛,可是每天經過那張松樹下的木椅,還是忍不住被吸引過去,坐下來看到癡了過去。 過了古堡,進入街道、商店、大旅館……,混入各色各樣的外籍遊客裡去,這本是個度假的勝地,冬暖夏涼,雖是小街小巷,人世的鮮明活潑畢竟比大自然的景象又多了一層溫柔。 經過小小的漁港,船都拉上了灘,沒有預備出海的跡象,有些面熟的年輕人坐著釣魚,老人在補網,穿熱褲的金髮遊客美女在他們身邊嘩笑走過,這麼不同的生活和人種同住在彈丸大小的十字港,卻平靜得兩不相涉,亦是有趣的畫面。港口的椅子上,一個外國老太太,一個西班牙老漁夫,兩個人話也不通,笑眯眯的靠在一起坐著,初戀似的紅著臉。過了那麼多年,《巴黎最後的探戈》才在西班牙解禁了。港口電影院的隊伍排列另外一條街。 一看是這張電影,連忙跑上去看掛著的劇照,人群裡卻有人在叫著:「喂,三毛,三毛!」 發覺另外一個女友卡門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擠在買票的隊伍裡,跑了上去問她:「你幹嘛?」 她曖昧的笑,神經兮兮的問我:「你看不看?看不看?」「像你這種小氣巴拉的樣子,我就不看。」我拍拍她的頭,斜斜睇著她,她一下氣得很。 「這不是色情片,它有它本身的意義。」她十分嚴肅的分析起來,聲音也大了。 「啊!這麼嚴重,我更不要看了。」我又笑她,她氣得想掐我又不敢離開隊伍。 「我去買冰棒,你吃不吃?」我問地,她搖搖頭,用手指指遠方,原來是她的攝影家先生慢慢晃來了。 在廣場向老祖母買冰棒,向她要檸檬的,她必定給人鳳梨的,要鳳梨的,她一定弄成檸檬的,跟她換,她會罵人。很喜歡向她買冰棒,總得站好,專心想好,相反的要,得來才是正的。 我一向是向她要檸檬,得來正是我要的鳳梨。有一次想,如果向老太婆買桔子冰棒,不知她弄成什麼,結果她沒弄錯,我大大失望一番,以為桔子會變草莓的。 荷西叫我順便去圖書館借海洋方面的書。 我跑進去拿了一本褚威格,一本衛斯特,這是荷西最受不了的兩個作家,他自己不下來借,結果便是如此活該。 夜來了,黃昏已盡,巷內一家家華麗高貴的衣飾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心,繁華依然引人,紅塵十丈,茫茫的人世,竟還是自己的來處。 回程下雨了,將借來的書塞進毛衣裡面,發狂的往家裡跑。一日將盡,接著來的,將是漫漫長夜,想到雨夜看書的享受,心裡又充滿了說不出的喜悅和歡欣,夜是如此的美,黑夜淋雨,更是任性的豪華。 跑過蕉園的外國,先去守園老夫婦的小瓦房,老婆婆正在屋內搬了空罐頭預備接漏雨呢。 坐了一會,老公公回來了,跳上去捉住他,叫他陪著穿過蕉林,天越走越黑,雨卻不大了,老公公一再的問,荷西怎麼不捉魚給他吃了。 快到家門了,開始小跑,這是一天的運動,跑到家裡,沖進門去,愉快的喊著:「回來啦!」 那時候,荷西看見我總很高興的樣子。 我們十點鐘吃簡單的晚飯。 夜間十二時上床開始看書,我歎了口氣,對荷西說:「散步太快樂了,這麼快樂,也許有一天散成神仙,永遠不再回家了,你說好不好?」 荷西不置可否。 結婚四年了,我也知道,這種鬼話,只有神經不正常的人才能回答我。 「如果我成仙去了,你不要忘了吃東西,蛋炒飯冰箱裡總是有一盤的。」 荷西還是專心做他的填字遊戲,咿咿啊啊的假裝聽著。 我又自說自話了好一陣,這才拿起書來,默默的看了下去。 看了一會,還是擱下書來想了一下——荷西不知道會不會找不到蛋炒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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