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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夢(1)


  ——永遠的夏娃

  在我的小學時代裡,我個人最拿手的功課就是作文和美術。當時,我們全科老師是一個教學十分認真而又嚴厲的女人。她很少給我們下課,自己也不回辦公室去,連中午吃飯的時間,她都捨不得離開我們,我們一面靜悄悄的吃便當,一面還得洗耳恭聽老師習慣性的罵人。

  我是常常被指名出來罵的一個。一星期裡也只有兩堂作文課是我太平的時間。也許老師對我的作文實在是有些欣賞,她常常忘了自己叫駡我時的種種可厭的名稱,一上作文課,就會說:「三毛,快快寫,寫完了站起來朗誦。」

  有一天老師出了一個每學期都會出的作文題目,叫我們好好發揮,並且說:「應該儘量寫得有理想才好。」

  等到大家都寫完了,下課時間還有多,老師坐在教室右邊的桌上低頭改考卷,順口就說:「三毛,站起來將你的作文念出來。」

  小小的我捧了簿子大聲朗讀起來。

  「我的志願——

  我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拾破爛的人,因為這種職業,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同時又可以大街小巷的遊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遊戲,自由快樂得如同天上的飛鳥。更重要的是,人們常常不知不覺的將許多還可以利用的好東西當作垃圾丟掉,拾破爛的人最愉快的時刻就是將這些蒙塵的好東西再度發掘出來,這……」

  念到這兒,老師順手丟過來一隻黑板擦,打到了坐在我旁邊的同學,我一嚇,也放下本子不再念了,呆呆的等著受罰。

  「什麼文章嘛!你……」老師大吼一聲。她喜怒無常的性情我早已習慣了,可是在作文課上對我這樣發脾氣還是不太常有的。

  「亂寫!亂寫!什麼拾破爛的!將來要拾破爛,現在書也不必念了,滾出去好了,對不對得起父母……」老師又大拍桌子驚天動地的喊。

  「重寫!別的同學可以下課。」她瞪了我一眼便出去了。於是,我又寫:

  「我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夏天賣冰棒,冬天賣烤紅薯的街頭小販,因為這種職業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又可以大街小巷的遊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順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裡,有沒有被人丟棄的好東西,這……」

  第二次作文繳上去,老師劃了個大紅叉,當然又丟下來叫重寫。結果我只好胡亂寫著:「我長大要做醫生,拯救天下萬民……」。老師看了十分感動,批了個甲,並且說:「這才是一個有理想,不辜負父母期望的志願。」

  我那可愛的老師並不知道,當年她那一隻打偏了的黑板擦和兩次重寫的處罰,並沒有改悼我內心堅強的信念,這許多年來,我雖然沒有真正以拾荒為職業,可是我是拾著垃圾長大的,越拾越專門,這個習慣已經根深蒂固,什麼處罰也改不了我。當初胡說的什麼拯救天下萬民的志願是還給老師保存了。

  說起來,在我們那個時代的兒童,可以說是沒有現成玩具的一群小孩。樹葉一折當哨子,破毛筆管化點肥皂滿天吹泡泡,五個小石子下棋,粉筆地上一畫跳房子,粗竹筒開個細縫成了撲滿,手指頭上畫小人臉,手帕一圍就開唱布袋戲,筷子用橡皮筋綁綁緊可以當手槍……那麼多迷瘋了小孩子的花樣都是不花錢的,說得更清楚些,都是走路放學時順手撿來的。

  我製造的第一個玩具自然也是地上拾來的。那是一支弧形的樹枝,像滾鐵環一樣一面跑一面跟著前面逃的人追,樹枝點到了誰誰就死,這個玩具明明不過是一枝樹枝,可是我偏喜歡叫它「點人機」,那時我三歲,就奠定了日後拾荒的基礎。

  拾荒人的眼力絕對不是一天就培養得出來的,也不是如老師所說,拾荒就不必念書,乾脆就可以滾出學校的。我自小走路喜歡東張西望,尤其做小學生時,放學了,書包先請走得快的同學送回家交給母親,我便一人田間小徑上慢吞吞的遊蕩,這一路上,總有說不出的寶藏可以拾它起來玩。

  有時是一顆彈珠,有時是一個大別針,有時是一顆狗牙齒,也可能是一個極美麗的空香水瓶,又可能是一隻小皮球,運氣再好的時候,還可以撿到一角錢。

  放學的那條路,是最好的拾荒路,走起來也頂好不要成群結隊,一個人玩玩跳跳撿撿,成績總比一大批人在一起好得多。

  撿東西的習慣一旦慢慢養成,根本不必看著地下走路,眼角閑閑一飄,就知那些是可取的,那些是不必理睬的,這些學問,我在童年時已經深得其中三昧了。

  做少女的時代,我曾經發狂的愛上一切木頭的東西,那時候,因為看了一些好書,眼光也有了長進,雖然書不是木頭做的,可是我的心靈因為啃了這些書,產生了化學作用,所謂「格調」這個東西,也慢慢的能夠分辨體會了。

  十三歲的時候,看見別人家鋸樹,鋸下來的大樹幹丟在路邊,我細看那枝大枯枝,越看越投緣,顧不得街上的人怎麼想我,掮著它走了不知多少路回到家,寶貝也似的當藝術品放在自己的房間裡,一心一意的愛著它。

  後來,發現家中阿巴桑坐在院子裡的一塊好木頭上洗衣服,我將這塊形狀美麗的東西拾起來悄悄打量了一下,這真是寶物蒙塵,它完全像復活島上那些豎立著的人臉石像,只是它更木頭木腦一點。我將這塊木頭也換了過來,搬了一塊空心磚給阿巴桑坐著,她因為我搶去她的椅子還大大的生了一場氣。

  在我離家遠走之前,我父母的家可以說堆滿了一切又一切我在外面拾回來的好東西。當時我的父母一再保證,就是搬家,也不會丟掉我視為第二生命的破銅爛鐵。

  有些有眼光的朋友看了我當時的畫室,讚不絕口,也有一些親戚們來看了,直接了當的說:「哎呀,你的房間是假的嘛!」這一句話總使我有些洩氣,對於某些人,東西不照一般人的規矩用,就被稱做假的。

  我雖然是抗戰末期出生的「戰爭兒童,」,可是在我父母的愛護下,一向溫飽過甚,從來不知物質的缺乏是什麼滋味。

  家中四個孩子,只有我這個老二,怪異的有拾廢物的毛病,父親常常開導我,要消費,要消耗,社會經濟才能繁榮,不要一塊碎布也像外婆似的藏個幾十年。這些道理我從小聽到大,可是,一見了尚可利用的東西,又忍不住去撿,撿回來洗洗刷刷,看它們在我的手底下復活,那真是太快樂的遊戲。

  離開了父母之後,我住的一直是外國的學生宿舍,那時心理上沒有歸依感,生命裡也有好幾年沒有再撿東西的心情。無家的人實在不需要自己常常提醒,只看那空蕩蕩的桌椅就知道這公式化的房間不是一個家。

  那一陣死書念得太多,頭腦轉不靈活,心靈亦為之蒙塵,而自己卻找不出自救之道,人生最寶貴的青春竟在教科書本中度過實是可惜。

  不再上學之後,曾經跟其他三個單身女孩子同住一個公寓,當時是在城裡,雖然沒有地方去撿什麼東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們丟掉的舊衣服、毛線、甚而雜誌,我都收攏了,夜間談天說地的時候,這些廢物,在我的改裝下,變成了布娃娃、圍裙、比基尼游泳衣……

  當時,看見自己變出了如此美麗的魔術,拾荒的舊夢又一度清晰的浮到眼前來,那等於發現了一個還沒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那份心情是十分感動自己的。

  到那時為止,拾破爛在我的生活中雖然沒有停頓,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並不是必須賴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沒有想過,如果有一日,整個的家庭要依靠別人丟棄的東西一草一木的重組起來,會是怎麼美妙的滋味。

  等我體會出拾荒真正無以倫比的神秘和奇妙時,在撒哈拉沙漠裡,已被我利用在大漠鎮外垃圾堆裡翻撿的成績,佈置出了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家,那是整整兩年的時間造成的奇跡。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場是一塊世界上最嫵媚的花園。過去小學老師曾說:「要拾破爛,現在就可以滾,不必再念書了!」她這話只有一半是對的,學校可以滾出來,書卻不能不念的。垃圾雖是一樣的垃圾,可是因為面對它的人在經驗和藝術的修養上不同,它也會有不同的反應和回報。

  在我的拾荒生涯裡,最奇怪的還是在沙漠。這片大地看似虛無,其實它蘊藏了多少大自然的禮物,我至今收藏的一些石斧、石刀還有三葉蟲的化石都是那裡得來的寶貝。

  更怪異的是,在清晨的沙漠裡,荷西與我拾到過一百多條長如手臂的法國麵包,握在手裡是熱的,吃在嘴裡外脆內軟,顯然是剛剛出爐的東西,沒法解釋它們為什麼躺在荒野裡,這麼多條麵包我們吃不了,整個工地拿去分,也沒聽說吃死了人。

  還有一次西班牙人已經開始在沙漠撤退了,也是在荒野裡,丟了一卡車幾百箱的法國三星白蘭地,我們撿了一大箱回來,竟是派不上什麼用場,結果仍是放在家裡人就離開了,離開沙漠時,有生以來第一回,丟了自己東西給人撿,那真說不出有多心痛。

  我們定居到現在的群島來時,家附近靠海的地方也有一片垃圾場,在那兒,人們將建築材料、舊衣鞋、傢俱、收音機、電視、木箱、花草、書籍數也數不清,分也分不完的好東西丟棄著。

  這個垃圾場沒有腐壞的食物,鎮上清潔隊每天來收廚房垃圾,而家庭中不用的物件和粗重的材料,才被丟棄在這住宅區的盡頭。

  也是在這個大垃圾場裡,我認識了今生唯一的一個拾荒同好。

  這人是我鄰居葛雷老夫婦的兒子,過去是蘇黎世一間小學校的教師,後來因為過份熱愛拾荒自由自在的生涯,毅然放下了教職,現在靠拾撿舊貨轉賣得來的錢過日子。在他住父母家度假的一段時間裡,他是我們家的常客,據他說,拾荒的收入,不比一個小學老師差,這完全要看個人的興趣。我覺得那是他的選擇,外人是沒有資格在這件事上來下評論的。

  我的小學老師因為我曾經立志要拾荒而怒叱我,卻不知道,我成長後第一個碰見的專業拾荒人居然是一個小學老師變過來的,這實在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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