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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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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信我寫了好多年,直到我去樂山讀哲學系。對於他,這些信大約像煙酒跳舞對他隊友一樣,有幫助忘卻猙獰現實的用處吧。我從樂山想轉學到昆明西南聯大去找他時,他急著來信阻止,其中有句說:「你對我的實際生活,知道的愈少愈好,對我「光榮」的實質情況愈模糊愈好。」初讀時,我看不懂,以為他「變」了。多年後才全然瞭解,善良如他,囂然覺醒,要退回去扮演當年保護者兄長角色雖遲了一些,卻阻擋了我陷入困境,實際上仍是保護了我。 我那一大包信,他曾仔細地按年份排好,第一封從湖南湘鄉永豐鎮扶稼堂寄的,小學畢業生的平安家書;最後一封是大學二年級外文系學生寫的,已承認自己沒有研究哲學的慧根,全心投入雪萊和濟慈的浪漫詩情。從閣樓的小窗看滿天星辰,聽窗外樹上鳥鳴布穀,你在哪裡?你怎麼像褲跡般顯現摯愛。又突然消失了呢? 從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四年,一個少女在殘酷戰爭申成長的心路歷程,詳詳細細地記錄在那一百多封信中,我留在家中櫃裡那一包他七年間寫的更大數量的信,是一個十九歲的青年由流離的困境投身最強烈的戰鬥的完整自述。他駕驅逐機擊落敵機的時候。有時會想:我這樣虔誠的基督徒,卻這樣長年做著殺戮的工作,上帝會怎麼裁判呢?牠不是說「生命在我,復仇也在我」嗎?耶穌說人若打你左臉。你把右臉也給他打嗎?但是日本人不但打我的臉,他們殺了我的父親,摧滅了我的家。將我全國的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追殺至今。我每在郊區打下他們一架飛機,即可以減少犧牲於炸彈下的多少冤魂…… 這兩大包信,放在一起。這一年夏天,我沒有力量重看。他的死訊雖在意料中,但來時仍感意外,因而難於印證現實。 所有的跡象顯示,戰爭快要結束了。麥克阿瑟將軍收復了菲律賓,實踐「我會回來…」的豪語。我國在蘆溝橋事變後八年的七月七日軍事委員會宣佈:「八年抗戰,截至現今,共計斃傷日寇及俘虜日寇達二百五十余萬人。我陣亡官兵一百三十余萬人,負傷一百七十余萬人。戰局現已轉守為攻。」全國開始生活在期待中。 幾乎在此同時,陳納德將軍辭職的消息震驚了中國朝野。羅斯福總統逝世後,美國的三軍統帥艾森豪威爾將軍由馬歇爾將軍繼任(「馬歇爾計劃」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後的世界局勢有很大的影響,中國國共戰爭時他前來調停,但是一般認為他偏向中共的「進步改革」,間接造成了國軍的失敗而失去大陸)。中國戰場的盟軍司令史迪威將 軍與蔣委員長合作得不愉快,曲魏德邁將軍接任,他收到總部指示說,陳納德以最少的資源已打了很長時間的遊擊戰式的戰爭。「採用現代化進攻戰術和技術的最迅速和有效的辦法是撤換指揮官。」 陳納德在重慶的告別儀式幾乎是空前絕後的熱情感人,兩百萬人擠滿了街道和臨街的門窗,他的座車無法穿過人群,人們手推著他的車子到歡送廣場,全城傷痕累累的房屋上掛滿了各種旗幟,許多繡著飛虎的隊徽。蔣委員長親自授贈中國最高的青天白日大勳章,表示中國人民對他多年血汗相助的感謝,美國政府也在此授與特勳金十字勳章,並掛上第二枚橡樹葉獎章。這一年陳納德五十二歲。正因為他來到了神秘遙遠的中國,脫離了美國正規軍的律令,以近乎江湖闖蕩的個人魅力,聚集了千百個同樣的好漢,用驅逐機的戰術解救了地面上無數苦難的生靈。 四個月之內,羅斯福逝世,陳納德解職,張大飛戰死。這一場戰爭帶著無數人的憾恨落幕,惠特曼《啊,船長!我的船長!),那強而有力的詩句,隔著太平洋呼應所有人對戰爭的悲悼: 啊船長!我的船長!可怕的航程已抵達終點; 我們的船渡過每一場風暴, 追求的勝利已經贏得; 港口近了,聽啊那鐘聲,人們歡欣鼓舞, 所有的眼睛跟著我們的船平穩前進,它如此莊嚴和勇敢; 可是,啊,痛心!痛心!痛心! 啊,鮮紅的血滴落, 我的船長在甲板上躺下, 冰冷並且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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