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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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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白塔街女生宿舍 我所記得的大學生活不是從美麗的樂山城開始,而是由女生宿舍開始。 我一生住了將近十年的女生宿舍,八年在戰時,兩年在勝利後「復員」初期。當時宿舍的設備很簡陋,都是晚上九點熄燈,但氣氛大不相同。大學宿舍當然比校自由,在熄燈以前可以自由出入。樂山自塔街的女生宿舍被稱為「白宮」,是一幢木造四層樓建築,原是教會為訓練內地傳教士而建的,所以勉強可以容納百人住宿,自成院落也相當安全。因在戰時無力修繕,已頗老舊,既不白也非「宮」,但比借住在寺廟或祠堂的六處男生宿舍好很多,大約因為座落在白塔街而得名吧(我也始終未見白塔)。 唯一的舍監是朱君允女士,她的作風與南開那位無時不在的嚴師王文田完全不同,很少管我們,連露面都不多。我那時以為她是名劇作家熊佛西的太太,而且離了婚,大約應該是孤高神秘的女子,不必「涉入凡塵」,管些衣食住行的瑣事。在我記憶中,管我們生活的只有坐在宿舍進門的工友老姚(據說男生稱他姚老爹或姚大帥)。今日想來,他豈止是那每天晚上準時拿把大鐵鑰匙鎖大門。放下木門栓的鐵面 無私的小老頭;他裡裡外外什麼都管,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一百多個女生的資料全在 他的腦袋裡,簡直是莎士比亞喜劇裡的厲害人物。他長得甚矮,頭頂差不多全禿了, 我不記得看過他的頭髮,成年穿一件黑灰色棉袍。——暑假時我們都回家了不知他的穿著,笑和不笑的時候全排上牙都露在唇外。 我跟學姐們帶著那些可笑的鋪蓋捲進了宿舍大門,似乎是向老姚報到的。他告訴魯巧珍她們到二樓,領著我過一個小小的天井,左邊角落一間屋子,指著最裡面的一個上下鋪床位的上鋪說,「你住這裡。」那床靠著屋子唯一的窗子,我原有些慶倖,但很快發現。這窗開向白塔街,為了安全起見,由外面用木條封住了。這一夜,天一直沒有亮,亮了我們也不知道。 住在我下鋪的趙曉蘭是數學系的,比我早來三天。她帶我到廁所和咫尺之外的餐廳;小天井的右邊是一排木板搭蓋的浴室,隔成八小間,水泥地上有一個木架放臉盆。往門口走有一個架高的巨大鐵鍋,每天早上開了門就有水夫由水西門挑水來裝七分滿,在鍋下燒煤,我們拿臉盆走小石階上去舀水。 我們那間房是全宿舍最後的選擇(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上下鋪木床相當單薄,學校倉卒遷來,全市的木匠都忙不及做課桌椅和床,但相教于男生,女生已得了很多優待。我們兩人都瘦,但是翻身或上下,床都會有些搖動。上鋪沒有欄杆,我總怕半夜會摔下去。有一天半夜,我突然發現床微微顫動已許久了。便向下問,「你也睡不著嗎?」趙曉蘭說,「我每晚聽你躲在被裡哭,我也好想家……」從此,我和她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情。每天吃完了宿舍的一缽菜和湯的晚飯後,一起到白塔街轉陝西街到縣街「探險」,找一點可以吃飽的零食。下雨天撐一把傘互相扶著走,石子鋪的路長年滑溜溜的,街的轉角處就是水西門,從清晨到日落,無數的人從大渡河挑水上來,扁擔兩端的木桶搖到各家水池大約潑了三份之一在石子路上。 第一天上課是魯巧珍帶路的,她讀經濟系二年級。文法學院在文廟上課,總圖書館也在文廟。武大是遷校後方時帶出最多圖書的大學,也頗以此自傲。此後四年,我們的教材多由班代表借出書,分配給同學先抄若干再去上課。所以由文廟出來,大家都先去買筆記本。 由文廟門前月弭塘石階左首上叮咚街,到府街、紫雲街,走許久才到嘉樂門大街找到嘉樂紙廠的門市部。進門第一眼所見,令我終生難忘,簡直就是樂園中的樂園景象……寬敞的平面櫃上、環繞四壁的木格架上,擺滿了各種雅潔封面的簿子,尺寸大小皆有,淺藍、湖綠、粉蝶、鵝黃……,厚冊並列,呈現出人生夢中所見的色彩! 那著名於大後方的嘉樂紙有千百種面貌,從書法珍藏的宣紙。到學生用的筆記簿都是藝術品,是由精巧的手,將峨嵋山系的竹木浸泡在流經嘉定樂山大佛腳下的岷江水製成。一位博物館專家說,數百年後芳香仍在紙上。我何等幸運,由這樣一個起點記憶那住了三年的山城。 由嘉樂紙廠出來,她們帶我經安瀾門下石階到蕭公嘴去看岷江和大渡河交匯的洶湧激流。那樣宏偉開闊,留給我的印象遠勝於那座世界聞名,建於公元七一三至八〇三唐朝年間的大佛。由於它的歷史和觀光價值,樂山城在文革後,被「現代化」到難以辨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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