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齊邦媛 > 巨流河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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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報紙上知道,中美混合大隊幾乎每戰必贏,那時地面上的國軍陷入苦戰,湖南、廣西幾全淪陷,空軍是唯一令我們鼓舞的英雄。 他的信,那些仔仔細細用俊秀的字寫在淺藍色航空信紙上的信,裝在淺藍的信封裡,信封上寫著奇奇怪怪的地名:雲南驛,個舊,蒙自……,沿著滇緬鐵路往緬甸伸展。他信上說,從街的這一頭可以看見那一端,小鋪子裡有玻璃罐子,裝著我大妹四歲時在逃難路上最愛吃的糖球。飛行員休假時多去喝酒,他不喝就被嘲笑,有一次喝了一些就醉了,跳到桌子上大唱「哈利路亞……」從此沒人強迫他喝,更勸不動他去跳舞,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他不肯一起去及時行樂,實在古怪。在他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讀《聖經》,看書報,給慧解人意的小友寫家書比「行樂」快樂多了。 有一封信中,他告訴我:前天升空作戰搜索敵跡,正前方雲縫中,突然出現一架漆了紅太陽的飛機!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駕駛艙裡那人的臉,一臉的驚恐。他來不及多想,只知若不先開槍,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他忘不了那墜下飛機中飛行員的臉了……我沒有看見,但是我也忘不了那在火焰中的臉。 是的,不論在信上他是如何傾訴他的矛盾、苦惱和思家之情,在戰火撩燒、命如蜉蝣的大時代裡,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種英雄,是一個遠超過普通男子、保衛家國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樣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巨大形象。 高二那一年暑假,吃過中飯,我帶他穿過中大校園去看嘉陵江岸我那塊懸空小岩洞。太陽耀眼,江水清澄,我們坐在那裡說我讀的課外書,說他飛行所見。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時光靜靜流過,我們未曾一語觸及內心,更未及情愛——他又回到雲南,一去近一年。 一九四三年四月,我們正沉浸在畢業、聯考的日子裡。有一天近黃昏時,我們全都回到樓裡準備晚餐了,一個初中女孩跑上來找到我,說有人在操場上等我。 我出去,看到他由默林走過來,穿著一件很大的軍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說,「邦媛,你怎麼一年就長這麼大,這麼好看了呢。」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讚美我,那種心情是忘不了的。 他說,部隊調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以前要趕回白市驛機場,只想趕來看我一眼,隊友開的吉普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著他往校門走,走了一半。驟雨落下,他拉著我跑到門口范孫樓,在一塊屋簷下站住,把我攏進他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裡,撐著我靠近他的胸膛。隔著軍裝和皮帶,我聽見他心跳如鼓聲。只有片刻,他鬆手叫我快回宿舍,說:「我必須走了。」雨中,我看到他牛跑步到了門口,上了車。疾馳而去。 這一年夏天,我告別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長江遠赴川西。一九四三春風遠矣。 今生,我未再見他一面。 注釋: ①這首歌原是我們的《義勇軍進行曲》,田漢作詞,全民抗日的歌,中共於一九四九年定都北平改名北京,以此作為國歌,來臺灣後無人敢再唱。 ②《葛萊齊拉》法.拉瑪爾丁著,卓儒譯。法國詩人拉瑪爾丁、被認為是法國浪漫詩人之始。他最早也是最重要的詩集《和聲集》有注曰,在教堂廊柱的陰影中,見柱上懸蕾一幅童女出殯的圖畫,棺旁盛開著百合花。——此書為一散文詩體小說,吟詠一個旅行至意大利摹坡裡海灣的十八歲法國青年與漁夫十六歲孫女之愛情,女孩因他離去,憂傷而死,中譯全書二百頁。中譯大約是譯者選譯,應是抗戰前一九三〇年左右出版,初讀版本全無記憶。到臺灣後,畫家陳貝茂將所藏臺灣版本贈我。全書無序、無後記,版權頁載明臺北新興書局出版,一九五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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