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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視者


作者:馬蘭

  1:我不知道她現身在何處,我也從沒在我窺視過的人群中尋找她。

  自從我眼睛近視以來,我就變得喜歡打量人群了。經過二年的時間由三佰度激速增添到六佰度還帶散光一佰。但我拒絕眼鏡,其實我的眼睛並不大,眼珠並沒因深度近視而突出,對此我自慰不已。我相信這全在於我毫無顧忌地看人臉色之故,行不行事得視心情而定。每天我起床第一件事,先打開門簾,瞅下面街道的人群,當然人們大多時候在汽車內,但不妨礙他們露出頭來。這之後我洗刷,慢慢地。我自然不做那些騙人的眼保健操,我深惡痛絕小時候每天在胖子的號令聲中揉擦太陽穴,弄得整天無精打采,關鍵是我就看不清前排的秀秀。
  秀秀是天生麗質的女子,她似乎不在意她的臉蛋或者說還不懂得一個女人漂亮將是多麼不尋常的事,也就是說她的生活無可懷疑會被她的美貌極大地影響和改組。可我不知道她現身在何處,我也從沒在我窺視過的人群中尋找她。
  那時候,我是說在國內的時候我是個近視但卻愛文學的青年,愛文學等同於愛生活,愛生活等同于愛女人。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看那些徵婚廣告很少有人寫愛好數學、物理,愛好文學則可以廣而告之。

  2:我的眼珠看見了許多美麗的景物,長時間不能消沉。

  看人的臉部表情和腰以下的身體語言對我而言為精神會餐象過一次組織生活並且逐漸上癮了。剛來美國開頭一年半我住在東部的小鎮,推門只見樹木,花草,沒有人煙,心裡陡然驚動,直發毛,神智便恍惚起來。你知道我從人口密度厚實的四川來,這區別之明顯也太顯而易見。我感到痛苦之深重,於是舉手投足鋒芒畢露。我的房東是位臺灣來的不大不小的太太,看樣子四十多歲。她在前園、後園養了數不清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卉,或迎風怒放或含苞待放,全部和盤托出青春以及隨時準備犧牲的架子。房東一週五天去照顧一位不知從哪裡來的八十多歲的老老太婆。房東週末回家,跑進跑出著實地看顧她的花卉,平時中午她開車回來稍稍打理。我住在花兒朵朵,落葉繽紛之中。很多時候我無所是事,但不一定意味著我能胡思亂想。我不過為了對付時光,讓時光流逝,在流逝中我會慢慢地平靜。吸毒的嗜好來源於我那些畫家朋友,當然我也搖搖欲試。我們在一起尋歡作樂,男男女人混沌一體。我的眼珠看見了許多美麗的景物,長時間不能消沉。房東身材短小,無兒無女,卻滿牆貼滿小孩子的照片,她說是她這個姐姐那個哥哥的。她澆完花喜歡雙手攤開,手臂朝天,有風的時候姿態就頗象文學家魯迅的一張照片。
  我注意到房東澆花時,尤其面對牡丹花,她腰部的幾分抖擻,臀位則拉得很緊張。我一般站在離她三尺有餘的地線上觀摩。我慌稱我對花也
  有不少興趣,並問每年冬春交替之際費城規模龐大的花會,她一定去過了?老太太聽到費城兩字,突然轉身,「請你以後不要提這個城市。」我點頭,我相信有一段隱蔽的感情藏在某個角落,女人的一生在感情深處難免會細膩地埋伏些線條,事過境遷之後結怨越深,因之注入了許多想像力包括蒼茫歲月中的煞有介事。
  我有時候想給房東畫張像,隨手所欲把色彩、線條抹到一張白布上。可是很久不握畫筆,一張簡單的素描恐怕都難以完成。

  3:我得有所準備,我已經過了讓命運打得措手不及的年齡了

  窺視久了我的背上仿佛長出一隻眼晴,通常走在街上會不自覺地回頭,似有人在打量我。聽說遠古的人們在眉心確有第三隻眼。窺視的日子越過越平淡,看房東澆花,看汽車裡的人們賓士而去。還有什麼呢?我自己則是不看則已一看嚇自己一跳。臉定是慘無人道地黃,頭髮卻黑得離奇。目光鋒利,四肢潮濕、混亂。然而四月的陽光沖進前園,陽光下的花朵非常地明亮,亮閃閃地,竟讓輕風一吹,那種溫柔、溫暖撲面飄搖而來。我拿一張沙灘椅坐著,眼睛半睜半閉。我想平淡是我今日所追求,但我懷疑在平淡之下會有一天異軍突起,打破一切積蓄的平衡。我以往不祥的經歷告訴我,事事都不甘寂寞。我得有所準備,我已經過了讓命運打得措手不及的年齡了。
  「亞民,你還沒有吃吧,我們一起吃。」
  自從般進來之後,這是房東第一次主動請吃,我覺得很奇怪,我是知道房東是很奇怪的女人。第一天來時,彼此打過招呼,我當然記得不打聽女人的年齡以及婚否為紳士的教養。她卻主動地介紹說,她今年剛好四十九歲。第二天她又主動指出她是有丈夫的,丈夫在德洲。
  好吧。我說,反正我今天還沒吃晚飯。吃什麼呢,我問她。
  出去吃。她說她新發現了一家自助中餐,海鮮很好呵。
  房東今天的氣色前所未有地亮。我心裡微微一笑,女人呵。對於象我這樣在女人堆裡摸爬滾打出來的男人;對於象我這樣十四歲在火車上把童貞獻給一位女兵的男人;對於象我這樣鎮定自諾陪著女人或少女或少婦進出工流產室的男人來說,我知道獨居女人的約會意味著什麼。
  剛般進來的第二天,我把書架放好,在房間裡閉目養神,很多不同類別的花香。花瓣開放的性事,我想到女人的私處,花香襲入。秀秀坐在我的前排,落寞、孤獨而美麗。她太要強又太單純了。她不堪班上的大部份女同學的孤立,獨自轉學到一個公社初中。胖子告訴我秀秀的爸爸不住在城裡,她轉學的向陽公社中學便是她爸所在的供銷社。事情的起因我後來聽大胖說那天秀秀去文化館參加跳舞班,班上的女同學就起哄說她不要臉,自己就去了。秀秀漲紅臉小聲地說是音樂老師要她去的,那天劉老師家有客人,於是叫她一個人去。秀秀的解釋在女學生持繼的哄笑聲中,顯得力不勝任,秀秀說著說著淚水就在眼眶裡打轉。秀秀跑出了教室,幾天不敢來上課。她走的那天靜靜地站過來,還我她借的一支削筆刀。
  此時忽然聽到極輕的腳步聲,我猛然拉開門。四十九歲的女房東站在面前,她已經來不及躲開我的眼睛。我說,有事嗎?她訕訕笑道,我來看你吸煙沒有。
  我沒有吸煙。
  可我怎麼聞到煙味。
  我那知道。
  房東轉身說,晚安。
  我吸煙會到走廊裡去的。我的丈夫在德洲。
  這是哪給哪的話,女人真是沒有邏輯,對此我堅信不疑。

  4:我看著她們一驚一詫的皮膚,心情會比較形而上學了

  剛般進來的第三天,我開車去g大幫一位法學教授整理清史的刑法部份。這是我來美的主要原因。我做的主要工作便為審核大清三佰年的江山一共宣判了多少死刑。
  順治年間有一案件引起我的注意。四十九歲的王姓京城婦人,誘殺趕考的房客━三十歲的湘籍秀才張氏,事後消屍滅跡,埋葬在地坑內。三年過去了,張氏突發眼疾,在她完全失眠的當天自首。此案轟動京城在於王姓婦人告白他愛上了秀才,強行房事不成,腦羞成怒,在秀才熟睡之際行兇。張氏伏法前強烈要求和幾乎化成灰的秀才合葬,並言明把她的頭髮纏繞秀才的骨骼。
  幫教授整理好筆記,開車回屋,遠遠地聞著花香,在我查閱到的一些江湖大盜常帶巨毒的香粉作案,來無綜去無影,暗香傷人,如同利劍。房東的黑色豐田-凱摸瑞停在前園。今夜,房東請吃晚餐。前天早晨,我打開窗,花香又撲來,很快、很濃。也就在這時我聽到輕微的腳趾聲。我照例拉開門,房東又來不及轉身站在我的面前。有什麼事嗎?
  你昨天沒有倒垃圾吧。
  我倒了呀。
  你看,這不是垃圾嗎?
  房東說完對著我輕笑,四十九歲的她顯得蒼老、瘦小但她目光濕潤、有力。我再倒了一次垃圾,回頭看見房東正在吃雞蛋,她專心地剝蛋殼。我走進房間她突然大聲叫,「你以後不要偷聽我的電話。」
  「你怎麼能這樣說呢,每次是你的電話我都放下聽筒了。」
  「我知道,你騙不了我。」
  「反正我沒有偷聽你的電話,信不信由你了。」見鬼了,女人不是傻瓜就是瘋子,我開始懷疑房東是精神病患者。
  我聽見班上的女同學追著秀秀叫,「神經病,神經病。」
  秀秀拿著小板登,那次是開批林批孔誓師大會。驚恐之下的秀秀,呆如木雞,神經病的叫喚在我的頭頂盤誘。我沒有沖上去,給那幾個無事生非欺侮秀秀秀的女生一耳光,我知道我的男同學們要大笑我幫女同學。我看著淚水在秀秀的眼眶裡打滾。「張老師來了,張老師來了,二貓還不快坐下」我只試圖轉移同學的視線。多年以後,我是說我們已經長大成人,我們已經十八、九歲的時候我告訴秀秀,還記得嗎,我事後報告了張老師,小紅欺侮你。
  秀秀說,喲,你告了老師。我記不得這事了。
  秀秀無辜地微笑,還有張胖子把她的文具盒打垮在地,她還記得嗎。童年中那些殘忍的遊戲刻痕在記憶中有時候如生鐵錘之鈍擊。秀秀不是群體之中的小姑娘,直到她長到大姑娘也不是。我在人群中看著孤獨的秀秀一意孤行。她結婚的時候據傳達室的張老頭說她打過電話來,那時我正在鄉下等候一位大盜的歸來。我錯過了她的婚禮,我想結婚後她就會好了,至少有一個家了,也會有孩子,畢竟她會比我先做長輩。結婚後的秀秀仍然臉色清涼,長髮,不經意地落寞地笑。她好象沒有看見我,她的目光越過人們的視線。我看見了她,看見她的當晚我的房間總會出現一兩位姑娘,她們神情歡愉,請我講些偵查故事。那個碎屍案這個盜寶案,姑娘們充實好奇的眼睛,我一般會有條有理講述來龍去脈大多時候我胡編亂造。我看著她們一驚一詫的皮膚,心情會比較形而上學了。

  5:房東又站在她的花兒們面前,臀部一緊一縮的,小有波瀾

  自從電話事件後,我便自已申請了一個號碼,不再和處於更年期的女房東共用。租這房時先和房東的嫂子交涉,她說這原是他公公的房子,現歸他妹住。我想我才不管這是誰的房子,這房租比別處便宜一百塊,離學校又近,並且和女士同屋總給平淡的生活一些新的想像。我流利地交出訂金三佰,第一月租金四佰。女房東是奇怪,可誰又不奇怪呢?所謂的正常不過是社會概念。但房東發展到偷吃我的早餐,我剛買了二天的二磅牛奶,只留下一小杯了。當天買的一打雞蛋第二天變成三個了。
  「你為什麼要偷吃我的雞蛋。」我終於忍不住,沖房東說。
  「我才沒有呢,你才偷吃我的三明治。」房東正在澆花的手指著我。
  我記起大胖的媽就是這樣四十多歲時變得越來越不可理渝,亂發脾氣,偷人東西,弄全單位的人都討厭她,最後才有人提醒是不是神經有問題。全家人連哄帶騙送到醫院,結論是早期狂燥精神病。
  從這次口角之後,我中午就不再回家,隨便在街頭的速食店吃塊皮沙,然後在東亞圖書館查資料或者看文革時期紅衛兵的小報。房東一如既往中途回來燒花,花是她的命,幸而她還沒發展到說我偷吃她的花,掐死她的花。從那天指控我偷吃她三明治後,我早睡早起,很少到客廳裡去看電視,下午回屋關門帶上耳機上網路玩,半夜三更出門倒一次垃圾,吸煙到走廊。我快成五好住戶了。以致四十歲的女房東找我的碴的機會逐漸減少。偶爾早晨起床碰見,她會熱情打個招呼,「早安。」我也回聲音早安。有次她問我,「人們說,我根本不象四十九歲的女人。」
  「當然,四十女人一技花。成熟,性感。」對女人說好話總沒錯。
  「那你看看我養的花性感不性感。」房東問道。
  「全開了,當然性感了。」
  提到花,房東的話題勢必打開,我不想跟她囉嗦,托口說老闆今天有急事我得先走了。我可以想像房東又站在她的花兒們面前,臀部一緊一縮,小有波瀾。

  6:我記不得我是否摸過秀秀的手,但她的頭髮我確信摸過無疑

  好象很長時間腦裡沒秀秀的影子了,她成為我青春期關於女人的全部夢想。客觀地說,現在想起來她也不算太漂亮,歸於好看之列,傾國傾城的女子是男人情感生活中的障礙。幸而秀秀不是,秀秀是可以接近的象皮膚摸上去溫暖、光滑。我記不得我是否摸過秀秀的手,但她的頭髮我確信摸過無疑。上課的時候我座在她後排,伸手可觸。
  秀秀的丈夫我一直沒有看見過,據說是外鄉人。可能她談變愛的那段時間正是我離家出走,跑到h市和一幫畫家鬼混的時候。我們就這樣錯過了嗎?我後悔沒能好好和她談談,我那些時候心緒混亂又意氣風發,無法安靜下來和秀秀有一次深入的交談。秀秀每次碰見我,沉著鎮定,我看不出有異樣的表情和心情。我便在心裡給自己說,等等吧,急什麼呢。我們還有時間,有一天她總歸會是我的。讓她確定以後再走向我吧,讓她再自由自在地渡著她的少女時光吧,我默默地祝福她,也等待著她。
  有時候看著房東會偶然聯想到秀秀,四十九歲的秀秀會不會養花,反正肯定不會偷吃房客的牛奶。然而我走在街上睜大眼晴盯人時,從不會回憶秀秀的面容。這不過只是習慣的問題。
  白天在浩如煙海、剪不斷理還亂的清史中掙扎。滿清一個異域的馬背上的民族,殺於關內,並打入新疆,把中國的領土擴大了一圈,可三佰年的江山,說倒也就倒了。漢人的怒吼排山倒海,武昌城催命的槍聲,皇帝年小無知,裕隆皇后卻頗為大方地下紹宣佈退位。這是【四庫全書】,【紅樓夢】,【康熙字典】的年代,於是清史的電影,電視連續劇層出不窮,中心圍繞一個或幾個女人。孝莊皇大後,慈喜,珍妃。女人如蠶絲般的計謀,女人的美麗激情,在深宮裡以纖纖玉手輕挑歷史。
  捉姦捉雙,可把兩男女的頭砍下來,無罪,大清律法某某條。時常我便恍惚起來,以為我找到了一些線索,只要有了女人,日後的歷史便有好戲看了,至少拍起電影來不容愁戲劇性。

  5:我來美國還沒到處走走,在美國坐火車一定別有意思

  我進屋後,房東並沒有在家。花朵們開得更豔麗了,清水粘在葉片上,天真無邪。時間已到六點。我決定獨自赴約。沒想到房東和一壯年男子已經坐在名叫「五糧液」的餐廳中央。
  「你好。」壯年男子起身相迎,「我是她的哥哥。」
  我伸出手笑道,「我是你們的房客。」
  房東的哥哥熱情地說,知道我是四川人特意挑了這家正中川菜館,全是直接從四川請來的一級廚師。我說我早知道這家,一直沒來過。女房東則很和氣與昨天判若兩人,說,我怎麼對她愛理不理的,問住在這裡有什麼不方便,不喜歡,說出來,看看我們能不能幫你的忙。
  你不要說我偷吃你的東西就好了。我笑道。
  我說過嗎?有這種事嗎?
  她哥哥在一旁解釋,說她妹妹確實精神受過刺激,丈夫跑到外面去了,情緒極不穩定,家裡的人都讓著她,你也看到了,她不記得她說過的話,你就不要往心裡去了。你沒有打算換房吧,繼續住在這裡吧。我妹妹情緒好時,人是很好的人,今天就是她提出請你吃飯,說你一個人常吃速食麵。我妹妹去照顧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婆是不收錢的,她是做義工,她還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呢。
  我吃著家鄉的回鍋肉,急忙說誤會了,我的脾氣也不好,多有得罪。
  最後房東的哥哥交給我一張火車月票,說我這個月去什麼地方都可以,本是買給他自己用的,因公司有要事,一時走不開,而不用就作廢了。我說好呀,我反正來美國還沒到處走走,在美國坐火車一定別有意思。皆大歡喜。

  6:我分明看見一個無胸脯的女人在廣告板上展覽乳罩

  火車很多人,因為人多就上了。車開的不快,我確定是慢車,不放過每個小站,上下的遊客人數相對平均,所以車上仍然飽滿。他們手持【紐約時報】,我相信是【紐約時報】星期日版,厚厚的一大迭。他們從長相上看不出年紀的區別。差不多的領帶,襯衫。
  坐在我前面的那位一直在塗指甲,很認真很職業。上車之前,我曾去找過幾家曼哈頓中國人開的指甲店,她們竟一口同聲說不要男性。我笑她們沒有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的基本常識,來修指甲的少女少婦老媽老婦看到一位青年男子捧著她們的玉手不是更幸福更有刺激力嗎?我知道指甲店已成為女白領階層最舒服的修閑活動,男人們則到下城的那些吹吹唱唱還講笑話的酒巴。
  外面的景物時亮時黑但我分明看見一個無胸脯的女人在廣告板上展覽乳罩。我其實不知道我要到哪裡去,拿了房東的票,我向教授請了一周的假。上車之前我在四十二街時報廣場,巨大的索尼大彩電不翼而飛,夜境氣魄便遜色多了。我看十號門的人多,就上了。美國的火車人比中國差別太顯眼,總不缺坐位。坐著當然比站著舒服了,而躺著又比坐著舒服這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從重慶到北京的特快火車上擠滿了北上打工的民工,行李架上也掛著人,當我披荊斬棘抵達廁所,門卻打不開,裡面有四個壯年人其中一位還抱著哭啼不已的嬰孩,「孩子口渴,帶得的水喝完了。」我只好把我身上僅存易開罐交給孩子的父親。他們四位北上打工的農民才使命地擠出,門還不能關緊。我要出國,出國,即使只為了在火車上能自由地方便一次。當我跌跌撞撞返回車廂,坐位已被一位年青女子佔領了。
  來美國c大仿佛如有神助,高教授到我們大學訪問,我交給他的我博士論文「通姦在大清律中」。高教授問有沒有意願到美國作一年的訪問學者。我說當然好。如果哥倫布沒有發現美洲或者亞洲人最先移民到北美,不知是否還會有今日洶湧的出國潮。我上車之前立於四十二街大中央站,早期許多好來塢電影就常拍這景象,從高處往下拍仿佛大家圍著一個圓弧在快速轉移,男人居多很體面手持公事包象無頭的蠅。
  現在是七點三十分,我看了看表,昨天這時候我在和一位從上海來的按摩女談心。她竟不會浪笑、調情,純古典氣派,如同老實安份的秘書,唯有她的櫻桃嘴,細腰,象日本平安時代的仕女圖。她說她力氣不夠,客人不願找她。我長時間地注視她,聽她傾述,做她們這行的,來的男子骨子裡都看不起她們,以為出了點錢就隨便可以怎麼地。我交給她一百元,說,去吃一餐吧。秀秀也是沒有力氣的,記得學農時她昏倒在麥地裡,她的小指姆劃破一道深深的口子,前面是望不到頭的麥田,赤烈的太陽下秀秀臉非常蒼白、無助。我揮舞著鏈刀幫她剷除麥子。
  「去把傷口包好,大胖那有紅藥水。」
  秀秀的忍住眼淚說不要緊,血一會就凝固了。
  今天這麼多奇怪的人,有幾位特別漂亮,大廳亮晶晶的,難道又在拍電影,或許是我的一個夢境的翻版。我現在經常做怪夢,很多時候從夢中嚇醒,好象從二維生活到三維空間了。人不再是平面的人,都具備了高度。我看到死去的人也能知曉將來要死的人是誰,我通眼。
  我位著我媽手說,你不要生我但我知道你終於還是生下了我。我控制不住,嚇得臉都白了,我便不停地放屁還很響亮。
  生我緊要關頭我的老爸還是沒有出現。後來明白爸是漂亮的男人,我很快就原諒他不在我出生的現場。我媽說生我很難,生完了才吃了兩個雞蛋還是接生員從自個家拿出。長到六七歲我才有我爸形象的記憶,他很少回家。我不明白為什麼,每次他又要走,我總是莫名地難受,人空空的。確實是拍電影,我認出指揮者是藝壇長青樹芭芭拉。一排的男人在走動,另一排的女人原地不動。小孩子跑來跑去沒有規律。我擠進他們的隊伍,我的手臂舞著,我口渴。他們沒有趕我走的意思。相反芭芭拉發現我這個陌生人,要我說話。我說什麼呢?沒關係,反正我聽不懂,這樣最好,你要一直不停地對,她指指一位戴紅頭巾的女子,你跟她說話,千萬不要停止。我為什麼要這樣?因為你走了進來,你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我們付你錢,演完後給。多少?一百,行嗎?芭芭拉溫柔地叫喚重新再來,重新再來。我床下的按摩女也在叫喚重新再來,重新再來,不過她較急迫。
  胖子列車員把車票收回,拿出一紙牌插到我坐位的縫子裡,這樣就證明我買了票。我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列車好象已經開了許多時候了,每到一個月臺我都伸長脖子看鐘,竟沒有一個鐘這是很少見的事實。沒有鐘的存在使我越來越恐懼了,我到哪裡去呢這不重要,我要明白時間。我問列車員胖子,這車去哪。「newhaven」。我一時沒聽清,請他再說一遍,他說了「newhaven」。我幾近笑顏逐開,新天堂,有趣的名字。

  7:我發現女房東的頭腦還是有她清醒之處

  女房東在我走的那天晚上,輕輕地站在我門口,我出去倒拉吸,她把整個臉塗成紅色,又穿一身的紅衣,還笑著。我想房東又犯病了。忙說晚安。房東笑著問,你不去費城看櫻花嗎?我說櫻花不是在華盛頓嗎?
  櫻花就在費城開,你老外了。房東斬釘截鐵地發誓。
  好,好,櫻花在費城。我去費城。
  我也想去費城,我們同路好嗎?女房東溫柔地說。
  看著房東的眼晴變得迷戀起來,我情急生智說我忘了告訴她,我有了女朋友,女朋友陪我,明年我再陪她看櫻花。
  明年,不知我還在不在,人有時候說死就死了,沒准的。
  我發現女房東的頭腦還是有她清醒之處。我倒完垃圾回屋房東的燈已熄了,我猜她一定在黑夜裡守著牆壁傾聽我這面的動靜。這個學期完了我真該搬家了,還是回到城裡去住,晚上便去酒巴喝酒、聽歌。現在和一位四十九歲的神經質女房東共屋,說不定那天我會被她傳染,慢慢地養一屋的花,硬要說櫻花開在費城而不是華盛頓。這不是沒有可能成客觀的事實,尤其對我這樣本來吃過毒還繪過畫也還算年輕的單身男子。
  我立即聯想到了那些吃毒的日子。許多顏色、人影、成一團一團,我還看見蟲子,我吃進去的蠅頭在我的肚子裡游來遊去,秀秀已經遠走,早看不見了。
  我所遺忘的肯定比記憶中的要多的多。
  秀秀的牙整齊,潔白,當她笑起來更為突出。可秀秀不是笑口常開的女人,我希望秀秀是。如果此刻秀秀坐在我身旁和我一起說笑一起到華盛頓看櫻花就好了,我頓覺口腔發酸,我咬咬牙,準確地說是咬牙切齒。但我堅決地想如果秀秀在就好了。在我出生以後的世界找一位心愛的女人真太不容易了,萬水千山,多少光陰。我被生下來從邏輯上說便有一位情侶為我而生,也可以說我為她而生。命中註定我們可能失之交臂可能我們相縫之時還不認識彼此有前世之緣。或許秀秀早到了美國,她那麼美那麼聰明主要是她有一意孤行的先例。

  8:她會是秀秀,我怎麼會認不出秀秀?

  到了「hew haven」後,我再轉車到費城然後再轉車至華盛頓dc。那修指甲的女子繼續修個沒完沒了。我說很漂亮了,你的手。我讚美女人住住不自覺地出口成章,「是嗎,還沒有最後做完。」她沒抬頭。
  我曾聽人告訴過,看女人愛不愛家,看她的指甲就行了。
  我也曾聽說過,看男人愛不愛家,看他是不是厚嘴皮。
  修指甲的女子仍然沒有抬頭。我便側身看窗外變幻不停的高高聳立的看板。
  火車突然猛烈地停下,修指甲的女人順慣性一仰頭,「亞民,是你,真是的,怎麼會是你呢?」她驚喜莫名地嚷。
  一張陌生而美麗的臉,象我平時看習慣的那些不再風華正茂但風韻猶存的青年婦女。「對不起,小姐」我的口齒極為清楚,「我想不起你是誰了,你以前見過我?」
  你認不出我來,要麼就是我認錯人了。
  可我確實叫亞民,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急急地說。
  我叫秀秀,我在北一中。我們是同班同學。你這下清楚了吧。
  她會是秀秀,我怎麼會認不出秀秀,這不是在開玩笑嗎?難道我腦子出問題了,可怕到了我已經認不出秀秀,這可能性究竟有多大,我為何會失去關於她面容的記憶,而對我們小學班主任的名字還記憶猶新。我是不是只記得名字、事件而全部喪失對面孔的記憶?可能嗎,我吸毒太多還是我想她太多導致抹殺了本來面目。
  火車又繼續開動,列車員走到車廂解釋,因發動機出故障,請大家原諒。後來怎麼樣了呢?我拚命地想認出她究竟是不是秀秀,我迅速在想到秀秀的左小指有那次割麥留下的小傷疤。這位元自稱秀秀而我不認識的女子左手指也有一小傷疤,儘管塗了指甲油不是太明顯。難道她真是秀秀,而我已認不得了象所有街上陌生而美麗的女子,我們擦肩而過不過如此。我害怕,我再以不敢看她。
  「亞民,你認不出我來了,亞民,我要下車了。再見吧。」我全身透氣,風嘩拉拉地吹破我的身體,面無人色,我又開始放屁很響亮一個接一個。

  9:滿天的春陽,滿眼櫻花。櫻花如劍。

  關於花的記憶。戰敗的日本國往戰勝國送櫻花。

  10:我揉揉眼晴,要來的終於來了

  從華盛頓的櫻花樹下回屋,遠遠地看著許多員警,警車上的紅綠燈一閃一閃。。「你是這兒的房客,王先生吧。」員警靠近我問。我說是的,「出什麼事了嗎?」
  「張太太涉嫌縱火並殺死他丈夫,希望在整個過程中我們警方能得到你的合作。」
  「我會的。」我不加思索地問答。我揉揉眼晴,要來的終於來了,從認不出秀秀那時起我還有什麼可回避什麼可拒絕的?我整個身體輕鬆有力,如釋重負。
  我曾聽同事小張告訴我,他已經接到三次要他去做陪審員的通知。小張藉口英文不好推辭。後來他又接到第二次要他去做陪審員通知,他笑道,他已經不再紐約了,怎麼還在找他。他回信解釋了情況。「不在紐約,請出示一侍從你所在地寫出的信以及報稅資料。」
  我倒是願意做陪審員聽檢察官和律師舌戰,然後作出有罪無罪的決定。
  女房東的哥哥當晚就來找我,說這次他妹妹的案子我一定要憑良心。「只有你能有效地證明我妹妹有精神病,你就把你們相處時的情況說出來就行了。」他哥哥聲稱他們已請到一位好律師,作無罪辨護,精神不正常,不對自身行為負責。他妹妹是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才放火燒了房子,不幸把在屋睡覺的丈夫燒死。現在他妹妹根本不記得有這件事了,她不停地哭,說想她的那些花,還沒跟花澆水呢。
  我說好吧,我會去法庭作證,她是很奇怪,精神不穩,說話顛三倒四。

  11:與其說是她誤殺了她丈夫不如說是花

  女房東在法庭上楚楚可憐,不斷地低吟,我要回去澆花,花口渴了。
  律師以充滿同情深情地語調說,看吧,坐在這兒受審地是一位愛花如命,幾年來一直堅持到教會做義工,幫助老人的婦女,只是因一時精神受到刺激,放火燒了房子。與其說是她誤殺了她丈夫不如說是花。根據醫院的報告,我的當事人長期以來對花粉過敏,當鮮花盛開時,她的精神就極不穩定。但是她還是愛花。她以為她是再給花澆水,那知她澆得是汽油,事發當天太陽很大,一根火柴剛好被她的化裝鏡借著太陽的光點燃了。是花引發精神病,她對花極為過敏,有的人是傷風感冒,而她是錯把汽油當成礦泉水了。
  火一燒起來,我的當事完全嚇壞了,她已經失掉了關於那天的所有記憶。陪審員們你們忍心看到這位失去丈夫、失去家園、失去她最心愛的花的女人再失去自由嗎?現在我請求我的證人,我當事人的房客談談他與我的當事人相處時的情況。她是不是有精神不穩的習性。
  我瞟一眼律師,再看看女房東,又掃了幾眼公訴人,老老實實把我與女房東相處的情況大概地陣述一番。我的結論是她的神經確實不正常,因為我都自認不正常。公訴人憤怒地盯視我。公訴人在我結束證言後大聲批駁,這套精神病的說詞全是無稽之談,全是謊言,如果一位殺人兇手以精神病為由消遙法外是對所有善良人的犯罪,是對法律的褻瀆。這位殺人兇手有殺人動機,殺人時間,她又在殺人現場。丈夫離家出走多年,長期與其夫感情不和,而其夫新近買了巨額保險。花是她的掩飾,如果她直接把丈夫殺了,精神病的成立很難找到證據,那用什麼火柴引發大火強詞奪理,有火柴在現場那就說明是太陽引了的大火而不是這位劉姓婦女親手的傑作嗎?
  這是早就設計好的,一個長期預謀好了的一級謀殺。為了殺死丈夫,先是低價把房子租於一男子,裝得瘋瘋顛顛,為以後殺人打下精神病的伏筆,然後送免費票給房客讓其離開,如此機關算盡。我手裡有一次她打往費城受害者的電話記錄。這位被告席上的婦女把丈夫引誘到回家說是同意離婚或者說有緊急事相談,具體內容如何我們除了她說出真話我們不得而知了,死者已死。她把丈夫騙回來後則把門反鎖,放火燒房。然後當然裝成什麼都不記得,精神受到極刺激。這就是全案真實的過程。
  長達三個月的出庭,檢辨雙方你來我往。女房東的哥哥再三感謝我說我的證詞對他妹妹非常有利,陪審員們很看重證人的說法。我說不客氣,不客氣。其實我自己也開始懷疑女房東是不是確有精神病,公訴人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我在心裡還是自我暗示堅信房東確有精神病,否則我如何面對我的證詞。

  12:去酒巴,我單身的時候每天都去酒巴的,找人聊天調情

  自從女房東把房子燒後,我便搬到城裡去了。工作也忙起來,加之走到街上恍惚經常看見那天在火車上自稱是秀秀的女子,搞得整天神經兮兮。秀秀呵。以至教授都問我是不是工作太緊張了,那件殺人案給我心裡造成壓力,要不要看看心理醫生,他認識一亞裔心理醫生,在這方面很有經驗。我謝過教授笑說有這份閒錢,還不如去看脫衣舞。
  「對不起,我是說你該找一位伴侶了。」教授認真地說。
  「正找著呢。」
  「去酒巴,我單身的時候每天都去酒巴的,找人聊天、調情。」
  「好吧,我會試試的。」
  我倒不一定真想去美國人的酒巴,我已經不太年輕了。看著那些活潑的年輕人,老了的感覺猶為深刻甚至生出已婚的感覺。閑閑地坐在陽光下,或叭在草地上,有沒有花香倒無所謂,然後,驀然回首,我希望我所希望的,她在燈火闌柵處,如歌如夢,遙遠,可望而不可及,我都將悲喜交集、感恩不已。可是我已認不出秀秀了。
  女房東的哥哥打來電話說明天是最後一天了,法庭調查結束,由陪審團作出有罪無罪的結論,請我務必到場。我說好吧,反正教授給了我一星期的假說也可以此案寫一報告,諸如精神病在法律上的問題諾幹。
  陪審團經過一個下午的討論。裁定房東無罪。法庭最後宣判:九六年七月,涉嫌縱火殺死其夫,因其精神病成立,無罪釋放。

  14:他死的那天花真香呀

  「他死的那天花真香呀。」
  今天早晨進法院前他哥哥說如果打嬴了這官司,他們準備把房子賣了,保險公司會陪一部份錢。他妹妹的丈夫生前買了一大筆人壽保險,女房東以未忘人的身份繼承。下半輩子可生活無慮。我說那就好了。
  「他死的那天的花開得真好呀。」女房東迷戀般地說。
  「你不是說你完全不記得所發生的事了嗎?」我猛醒般地問。
  「算你說對了,可我自由了。」

  馬蘭九七年四月二十六號紐海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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