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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乳房在冬天的陽光下顯得倡狂頗有份量。她叫李兒。這是我的毛病,每次和一個陌生的女子碰面我的眼晴絕不會放過她的乳房。我是個被稱為亞的女人,我做女人也做了些年頭了,年輕時把女人分為好看和不好看兩大類,如今認定女人無非是假正經和不正經而已。 是假正經女人不得不上街買菜做飯洗衣戀愛結婚生子上床睡覺對那些不結婚只找情人不生育身材依然故我憑著單身的誘惑在男人的世界跳來跳去的不正經的女人充滿悵然的嫉妒。故我熱愛世俗小婦人,熱愛物質小女人。同時熱愛想作不正經女人而不得的假正經的女人。 我是忽如其來的,我從小迷戀奇怪的女人,我一如即往在隻身漫遊中尋找她們,她們是一朵朵罌栗花在鮮為人知的角落我必須把她們挖掘出來,讓她們在城市生根開花結果,在每一個有月光或者沒有月光的夜晚。 但我決沒料到李兒為了我或者說我們借車殺了我的丈夫平陽。我決沒料到在事情過去很多年的今天我的心裡並沒完全有放棄李兒,她時隱時現象只病貓在我的記憶中令我防不勝防。我決沒料到李兒會以那麼觸目驚心的方式表明她的存在。 形容女人的詞彙之多之廣闊無邊但我偏愛此句:女人是水性的女人,是水做的女人就該水性揚花。水沒有形態,放在園的盒裡,水放肆地展試出園,由此可推論女人沒有獨立性。但婚後二年的李兒意志堅強,一意狐行去每家每戶說服梅鎮人吃桂圓,她講的頭頭是道,條理清楚曉之於理動之於情。桂圓滋陰補陽修心養性桂圓不冷不燥屬中性吃了它條條大路通上帝吃了它無錢能買鬼推磨吃了它心想那個事成。 李兒和我的關係若即若離。她每次來我的精品內衣店無非是先問我去C市進回新式的內褲了嗎?如果有她就很高興,臉上呈現層母性的光輝照萬代。我說我羡慕她的丈夫以她為中心,李兒卻說還是平陽好。 好,他倒是好,他在吃毒,沒錢就在我這裡拿,我等於是幫他開店。我捏直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放進黑皮包裡,剛買出條收腹的紅色內褲。 我希望我有個兒子他不生病即使生病也不得尿頻便秘腳氣這類非人的折磨的病。我希望青春永在青春多麼好簡直太好了,你說還有什麼比青春好。是的,女人就是這樣沒有邏輯女人就是一堆泛情主義者,女人就是用來生孩子還有什麼用,女人最多表現出一點美,我最怕女人談哲學談愛國女人一旦愛起國來還有家嗎女人也不能求真她們在是事而非之際最易肯定。 但我與女人有緣,我真歡喜看漂亮的女人。 她們夢幻般的表情,她們咯咯地笑,她們遇事一驚一乍的天真包括她們勾心鬥角的小把戲。當然我對經歷了男人的成熟婦人同樣感興趣,她們學會不少對付生活的計謀,那種老娘決不放過你之朝氣逢勃煞是好看。幾個女人和幾個男人在一起的氣氛別致奇異彼此妒忌又裝模作樣冷不妨酸酸地來幾句熱諷。 不過想必即使最醜最蠢的女人一生中都有場夢至少是白馬王了夢,唯夢想使她們周而復始有時幾乎陷入滅頂之災生活添份誘人的亮色。她們也隨之生動活潑。 李兒喜歡吃幹桂圓,她此刻就正吃著,坐在沙發上。這個愛好可上朔到她在沱江邊讀二年的員警學校始,她絕大部時候把警校寫成緊笑,她覺得這很有趣。當年她拿著警校的錄取通知書心跳氣喘了好一陣,媽問她收到通知書沒有,她說還沒有。 她不想去,倒不是身為女人做員警的諸多不便,一時間她說不清楚為什麼心慌,她只是不想到外地去上學,李兒不是喜歡走動的女人。 李兒走進通常令女人們心潮起伏的百貨公司就恍入夢境,女人來回穿梭表情豐富,這是生產平房的時代,她堅強地想。她一口吞下一個桂圓,眯著眼笑了笑,警校是中等專業學校但好歹是個學校日後畢業了應該是有工作的,穿上制服走在街上招搖過市如同明媚的陽光粉墨登場。 那個男人一直圖謀走進她,他們在同一條街長大俗話說是青梅竹馬,但男人不吸引她,因為此男生的動作太過大方舒展,說話愛激動,一激動五官表情難免抽象,她不清楚有什麼好激動的。難道是因為貓不再吃老鼠了,老鼠大模大樣過街人人不喊打了。難道是時興男扮女裝、女扮男裝? 難道井水沒犯河水,河水倒犯井水了不成? 你知道吧紅紅考上清華了?張一把李波搞到手了!張一有海外關係! 那男人時常說些人際關係以及熟人半生 不熟的同學之走向。海外關係?她想著這詞,這是中國人的詞彙。何為內陸關係? 你吃不吃桂圓,現在有賣的了。男人親切地問。 那你去買來吃吧。她說。他怎麼知道我喜歡吃桂圓當然不可以理解成緣份。 你吃我才去買。男人很執著地說。 那好,我吃。我想吃就要吃。 記憶突然湧出,很多記憶如洪水鋪天蓋地,她壓也壓不住,記憶在體內橫衝直撞。 她和這個他不欣賞的男人騎著自行車去結婚了。有桂圓吃,她一時找不到別的理由結婚,可惜不是為了性,她感到遺憾,能做到為了性生活而結婚該多麼地好、多麼地純碎。她真的是想結婚,性變成是另外一回事,她要結婚這種形式,形式給她安全感,她預言自己在不久的將來必將精神煥散、四肢解體成白色的液體狀態,慢慢地流失。結婚固定人,況且他每天給自己弄桂圓吃不論春夏秋冬。他不告訴她從那兒來的,說怕另外的男人找著去處。 她吃著桂圓的時候則不心慌了。 就這樣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年,她象所有結婚的女人不定期地發胖除此之外她從內心深處不想生小孩,新生的生命太恐怖而危險,從邏輯上未來屬於小孩而未來恐怖而危險況且是小孩子遠比大人想像的更明悉人世。 你不知道小孩子在想什麼,令人恐怖的是大人以為自己知道。 洪水沖毀了李兒所建立的事業,看著洪水漫過桂圓樹,桂圓紛紛落地象從天而降的聖品。鎮民們四散奔逃,嘰嘰喳喳,李兒目光憂鬱神情專注,她換上了新衣,象一齣戲的配角、一個男人的姨太太心事重重。 那和李兒結婚的男人每次在冬季紅光滿面喜氣洋洋,做愛頻繁。 男人堅決不和李兒離婚,不離婚的原因是揚言李兒其實離不開他,吃桂圓已經上了癮,到了桂圓收市季節她如何找到桂圓。男人象在幫李兒解決一個民生問題地說。 李兒聞言不覺氣餒沮喪,有趣的是她真切地感到內褲濕乎乎的,純生理的衝動開始進軍她的肉體。她拉開抽屜拿出一條幹內褲換上,精神多少振作了幾分從她燦爛的笑容可見端倪。 說,說我是你的爸爸。 爸爸,李兒說。 說爸爸強姦我。 爸爸強姦我。李兒說。 他們在進入做愛前奏。男人使用嘴,頭在她的兩胯之間。 桂圓已經轉變成肉欲的需要,她不是她自己的。她被制約著或者說是誰手中的產品、准產品、半成品。 誰在控制我? 李兒在她自家屋外種上桂圓,在一次富於創新的做愛之後,她向他要了桂圓種子。 洪水來臨的時候正是桂圓成熟的佳節,園園的像人眼的桂圓在洪水中飄浮在水面而且覆蓋了河面,人們蜂湧而出爭相目睹這幾千年沒有的風景,白色的園園的桂圓在河水中隨流而下,金光閃閃。 李兒如禦重負坐在河岸上,她知道由於氣候的變化此地已長不出桂圓,一切結束了。從此吃不到自己種的桂圓了,她感到陣陣輕鬆體內安然仿佛一切都沒發生,洪水來的塊去的也塊。這是水的美妙之處。 她平靜地走著,慈眉善目在梅鎮的木丁街走著,她目光平視好像有一種不經意地微笑掛在左臉上,她隨著一婦人走進了我的「玩一把」內衣店。 好久不見,李兒。我向她打招呼。 李兒笑笑說生意怎麼樣。她在賣胸罩的專櫃停下。 給我大號的,白色、黑色各一個。 我知道李兒一直是拒絕戴那東西的女子,一直讓她的奶子自自由由掛在胸前。夏天穿的單薄乳暈還很分明呢,我覺得不戴罩子的女人最性感。李兒很喜歡穿高跟鞋,高跟鞋使她吃桂圓的時候更為心平氣和。 李兒回到家,拉開燈,扒下衣服開始穿胸罩,男人在黑暗中窺視著她,男人覺得洪水之後李兒變化實太大特別表現在性事上。以往她在床上收發自如,浪起來象個妓女做什麼下流的動作都肯,完事了象什麼也沒發生,安安靜靜地躺在稀鬆的燈光下,安安靜靜地吃一把桂圓。李兒現在的性行為隨他而動,全失去了創意,對他搞來的三級片也視若無睹,她曾是那麼迷色情的動作和聲音呵。這真是一門技術一門學問,李兒情不自禁要他學著做,作為男人他當然喜歡李兒迷戀床第之歡,熱愛性生活等於熱愛他離不開他,性是一種辦法。 李兒咬著桂圓,吞下去覺得很爽口,但她對婚姻深深地失望甚至厭惡。厭惡這個無事生非的男人偷撤她的信件,那不過是郵購了一本談如何自殺成功的書,厭惡他當自己拿回工資買來香煙他貪婪的眼神,厭惡這個故作神秘的男人婚後堅持鎖著一個抽屜,厭惡他每晚高低不平地打酣,真是的,為什麼要結婚呢? 李兒想起騎車結婚去登記的頭一天,剛出大門,迎面沖來一婦人,快速住左拐,而她朝直走,可她怎麼也刹不住車,平時她是很自信車技的。連人帶車摔倒在地,當時的李兒沒有太在意這不吉利的徵兆。到了登記處,忽然感到害怕,坐在門外的長椅上不敢進去,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麼。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猶豫。」男人簡直覺得這個女人不可思議了。 「我不知道。」李兒滿臉無奈地說,「就這樣了嗎?」 「還要怎麼樣,都到這份上了。」他的聲音提高了,顯示不耐煩。 他怎麼不體涼我的疑惑呢,我這是初婚呵! 二十七歲的李兒感到背後有一塊黑布,擋住了她與未來的交往,恐懼似乎是毛骨聳然的。生活真難,你面臨選擇,誰知道前面是牆還是水?李兒低頭不語,惶惶不可終日。 男人拉她一把,說,走吧,進去吧,登記完了還要去買糖呀。 「今天是離婚登記日,二四六是結婚的。今天是星期三。」負責登記的女同志面無表情地宣佈。 我後來才知沒有一個親人在場、沒有一束鮮花的婚禮給李兒何等難堪的記憶。他的一位女同事替他們選了餐廳,價錢說商量好了,三佰元一桌,一共開了多少桌李兒再也想不起,全是他紅星工廠的同事以及倆三位同學,李兒的父母遠在離梅鎮大概三佰裡的大山裡,他們收到她的通知不願來還是郵局遺失了信件,李兒一頭霧水。總之李兒一個人面對著婚禮,好像這不是她的婚禮一切與她無關,她只是走錯了房間。 我看見雪了,我是已婚的亞。 「我要和一個漂亮的男人結婚」,成為我青春期的全部渴望。女人難道就不能洋洋自得以貌取人嗎?一見種情往往歸結于天生麗質自難棄。美貌的男人和女人必將在異性世界大放異彩寫滿警句、傳奇以及血淚。我是個主動的女人我如願以償,皇天不負有心人呵。但我那知他先學會賭,然後趕上吸白粉的時髦。 春天的最後一場雪,有雪的地方象出了一次車禍,行人踏上自然髒,剛下的時候還比較潔白清新尤其是掛在樹枝上的雪。我走在木丁街,我拿了相機準備照雪,吃毒成癮的老公說雪要化了,算了吧。 我想了想說,正因為雪是要化的我才要作紀念的呀。 他也仿佛想了想說,女人就是長不大。 這就是說與女人相處是人生的一件輕鬆事,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牙痛的時候笑自覺有幾分迷人或者說陰險。 平陽現在很瘦,走路飄飄欲仙,臉色發青。 我說離婚吧,他說要殺我。我知道他思想單純幹事明快做得到做得到。「遇人不淑」這是句成語,可是他和我結婚時是多少地漂亮多麼朝氣逢勃呵。他穿件淡黃色短袖,鬆開前胸三四個紐扣露出一撮黑黑的胸毛,一臉燦爛的笑容騎車在木丁街晃來晃去。我是色迷心竅。我天性喜歡和漂亮男人交往,甭管一個男人多麼才華縱橫多麼幽默有趣只要五官不出眾身材不堅挺,我就打不起一點兒精神,人象病了,懨懨地。唯有美貌的男人使我容光煥發、口齒玲利。 梅鎮近來的空氣中飄浮著令人心疼的屍臭。吸毒成癮的老公溫柔地揚言如果我離成婚他一定能讓我死後發臭,遺臭萬年。他說完眼淚汪汪,毒癮犯時他情不自禁先流眼淚。他又從我的黑皮包裡拿到錢,晃悠悠地在很高的陽光下走出了木丁街,他現在是好一個瘦字了得,象蒼白的詩人,不過他不憂鬱。有次他死盯著空無一物的白牆長達幾個小時,他說好看極了有很多色彩,他還非常迷人地微笑不已。 我的眼晴瞅著釘在牆上的那些分行成套排列的三角褲、胸罩浮想連翩,女人們從我手中買去性感內衣裝飾她們的肉體躺在有男人的床上,而我賺的錢流入他吃毒血液中,我是一座橋嗎?顯然這是多情的自憐,但他與我無關了,他已不再美貌,讓他從我的生活中退出去。我是主動的女人,事情來了,我迎頭解決它,我相信生活的意義包括在其中。是的,軟硬嫌施逼他戒毒。 李兒離婚的雄心壯志被懷孕徹底擊垮。我所未料到她生下死嬰後仍固持地堅決離婚把大家闖得雞飛狗跳,她確實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以及于迷信的老人們說她半夜三更的叫喊引來了洪水,少男少女在李兒的身後指手劃腳。他們說李兒是一個淫蕩的女人,真實和謠言交織在梅鎮的空氣中飛飛揚揚經久不散。 女人是洪水。 李兒穿一件深棕色大衣長至腳裸,似笑非笑緩慢地向我的內衣店走來。她的臀部非常押韻極富樂感。我覺得她身體的異樣主要因為她歷來拒絕長大衣,她愛穿黑、紅兩色的皮短裙,警服她一下班就三下五除二地脫下換上流行的衣飾。 我說懷孕的感覺好嗎? 她說很正常,不發酸,跟平時一樣,好像沒有這麼回事。 你很幸運。我倒有點發酸地說。 誰知道,也許不正常。李兒說。 三年前我為開這個店做掉了孩子,是引產,四個月。出來時我看著她小小的手指甲,?然後是清宮非人地痛,從左到右。 李兒和我的丈夫在岷水河,背對著河堤性交,那晚想必有風或者星星,他們被梅鎮聯防隊員捉個正著。據說是李兒瘋狂進入性高潮的喊叫引來路過回家的聯防隊員,他們沒想到有公安局的李兒吧。早晨,幾個穿制服的男人興高彩烈地通知我去派出所領人並須交罰款三仟元,交了錢他就可以放回。生活真比小說還戲劇性,每天綻放新鮮的難於意料的事象四月的花充滿情調。李兒在上面還是我丈夫?我拿出昨天的貨款,腦子裡固持地糾纏著對細節的疑惑。 日後梅鎮的木丁街傳揚公安局的工作報告,說我丈夫誘姦了人民警察,聽到女人高聲呼救出於人民警察的責任感尋著聲音救出李兒同志。 我在屋裡等著李兒。她會來的,來解釋。 依我的丈夫的說法是李兒引誘他,誘餌為二十克「二號」。李兒在我丈夫的心目中是梅鎮人人皆知又神秘莫測冷豔女人。 他別無選擇。 李兒想離婚想得發瘋,王忠提出條件只要李兒和一個男人通姦被逮才離婚。李兒就找我了嘛。 李兒的丈夫王忠聽了笑得很興奮,說,他會這樣做嗎?那有作丈夫的希望老婆去通姦? 李兒沒有出現,她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外。李兒或許是我虛構的女人但我認為虛構是人生的本質。因為這是個沒有奇跡的時代。我祖母的年代驚心動魄、兵慌馬亂。 一個月後,我重新打開鋪子掛出新式的內衣和胸罩,現在時行內衣外穿。木丁街街民的牌桌上已熱烈地談論李兒精神失常進了思和神經病院。她的母親在照顧她。他已不認得她丈夫王忠,不認得錢。王忠不相信她瘋了,跑到醫院李兒不停嘿嘿直笑,王忠上前去扒李兒的婚戒,李兒沒有任何反映,他又脫下李兒脖頸的金鏈,李兒仍然嘿嘿直笑,王忠還不死心,去問院長以及主治醫生,他們嚴肅地一口同聲說李兒腦子是出問題了,憂鬱性、暫態精神病受刺激過度而至。平時她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醫生問。王忠老實地說,她想離婚,我不同意。 李兒究竟在思和醫院是真病還是裝病,眾說紛雲、莫綜一是。 事隔三月李兒如入無人之境出現在木丁街,道路擁擠,她宛如一個若無其事但臀部非常押韻的旅人。此時的李兒已辦妥離婚。王忠自從到過思和醫院就下定決心離婚,如果李兒不離他都要離了,可他知道在法律上和女精神病人離婚將很有難度。當他第二次到思和醫院,對李兒溫柔地說他成全李兒無條件離婚並摸出協議書請李兒簽字。主治醫生在現場,他說只要李兒聽到離婚可行,精神必將恢復到正常。李兒眼淚含在眶內,醫生正兒八經地拿出儀器查李兒的身體,腦電波、心電圖。「可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醫生在出院單上寫道。 我和他幾乎不做愛了,他的身體越來越輕,臉色出奇地白,血管清晰可見躺在床上氣息奄奄。他以自殺、絕食相脅堅決反對把他送到省城的戒毒所。「去找李兒,李兒手中有貨。」他的口水又吐出來了。 他和我結婚時健康英俊在木丁街騎著磨托橫衝直撞如今可是一去不復反了,人生蒼海桑田地變化著。我說我們離了算了,他說有本事不用上醫院就能幫他除毒。我說試試看。 找李兒得先找到王忠。這是我第一次到李兒家。厚厚的窗簾,一層白再加一層花布,流行的黑皮三人沙發,牆上一把工藝美術店常掛著的大扇子。家裡不倫不類的擺設讓我疑心李兒去醫院之後,王忠的重新打點了家。 王忠很熱情招呼。他說李兒玩完了,都不認識他了,我去了也白費工夫。「你真是個大公無私的女人。」 什麼意思? 我當然明白他指我不但不疾恨李兒與我丈夫的那事兒言語之間還頗關心李兒的病情。我恨不上李兒,沒這衝動。李兒罷死地而生的勇敢形像與自憐自戀的多情樣子交織不時在我面前晃蕩。 王忠坦然自信地告訴我他有解藥,祖傳的秘方。他說他有預感我總有一天要來找他。我說難道他祖上有人吸白粉。他說這是他家的一個秘密。 王忠神秘兮兮告訴我他的藥一吃准靈,不過藥引子不太好配。 是什麼,只要不是處女血就行了。 差不多,要清明節前處女菜的茶。 我說這好辦,我有親戚在山上種茶,親戚想必有幾個待嫁的姑娘。 王忠的眼珠子又動了動,手中無措站起身,「秋天的天氣真好呀。」他發著感慨。接下來該說我漂亮多了,一個人生活多麼寂寞呀。他的身體往我這兒挪著。我突然替李兒不值,當初怎麼要了他,梅鎮又不是沒有追李兒的男人。美貌而聰明的女人往往在婚姻路上出人意料地以悲劇收場。 李兒的孩子死在肚子裡。足月,男嬰。 那天她肚子痛,打電話告我,她快生了。女人生孩子是大事,人生人,生死人。我媽就是生我弟弟大出血而死,當時正值批林批孔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梅鎮的老婦科醫生張主治借到外縣去做報告,又逢星期天,只有一值班護士。不知為何媽的血,勢發破竹地滾出,一團團的開遍產床,那護士慌了情急之下往媽的產道塞大塊大塊的棉花。媽在抬往G市的路上閉氣。傳言在梅鎮的上空飄著如飛絮,「張家嫂是犯了沖了,她一定在生前一天還在搞X。」在長大成人的日子裡,每聽見婦人們談生孩子我本能地恐懼仿佛看見大團團的血在我的身上翻滾。 我提前收拾好鋪子回家換了衣服,又給李兒買些雞蛋、幾套嬰兒寶寶服。我到醫院的時候李兒已進了手術室。我問王忠情況怎麼樣。王忠說不生出個怪胎就謝天謝地了。 李兒把孩子生下來了,臍帶緊緊纏著他的脖脛,他是在母腹內缺癢窒息而亡。 「李兒,你真是與眾不同的女子。」我認真地說,但聽起來肉麻兮兮。 「你這是罵我還是在誇我,『與眾不同』,怪嚇人的。」李兒笑道。 李兒在梅鎮笑駡由人的氣勢,相對於一目了然、無處不在的自戀自憐(儘管別有一番風情)我更鐘意女人富於幽默感的自嘲自省(損)。幽默是以曠大的性情一支撐著的,幽默的女人自解風情。 李兒離婚後義無反顧退掉了公安局的公職在梅縣堪稱豪舉人們又議論紛紛,她一定是被開除的還不是那次偷男人被逮住了嗎?算起來她也有三十好幾了,她的臉還豔如桃花妖精相。你說她上次住思和醫院是真瘋還是裝瘋?我看是裝的,她鬼著呢!裝,怎麼能裝一個多月有不露倪。 他們都是我的知已呵。李兒聽到木丁街的閒話,充滿深情地嘆息。 李兒太我行我素了這也是她的迷我之處。她生活在她自己的內心視覺中。 我選擇太陽照得人昏昏欲睡的中午,又一次去王忠家。我說我已找到了處女茶,你快給我解毒藥吧。我想起金庸武俠小說那些帶毒之人,他們的親人走萬水千山向毒王討回解藥的傳奇故事。 我丈夫平陽還躺在床上,他幾乎不講話,他的身體如一張紙符隨時都會飄飛而去。我給他清水喝,我們離了吧,你自個好好過吧,他說。這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告訴他王忠有解藥。 那小子你也信? 死馬當活馬醫吧。我說。 走出家門平陽的預言在我心中蕩起異樣的感覺。「王忠會要你和他做愛才給藥。」 王忠這麼做也不是沒有邏輯,一劍三雕但他主要還是為了打擊李兒。我摸出小圓鏡加深口紅的顏色,我又把指甲染成綠色極為誇張的造型。 平陽的預言沒有在我的身上實現。王忠自從和李兒簽字畫押離婚的當天莫名其妙陽事不舉,他全身猛出虛汗。 李兒一走他就痿了,吃藥打針全沒效。王忠從一民間秘醫中聽說處女茶喝了能救他於不倒。王忠心裡其實也不太相信不過急病亂投醫罷了。他要我給他處女茶。我說沒帶來。那你什麼時候帶處女茶來我什麼時候給你解藥。 我笑了說好吧,明天一手交茶一手交藥。 一言為定呵。王忠從沙發上一躍而起。 李兒的又一驚人之舉是夥同號稱梅鎮四大金鋼之一張全開家名叫「小雨點」的卡拉OK廳。張全曾判刑五年,靠偷竊起家。梅鎮人傳說他二指禪的功夫也入化境,來如風去如風、來無影去無影。 李兒打電話要我去玩玩,我說沒心情,平陽的病弄得我煩燥得很。她說正因為此出來散散心吧,她那裡有好些個年輕美貌的小姑娘。 小姑娘有什麼意思,又不是小夥子。我說。 李兒鄭重地聲明她也有小夥子,只要我說聲要,保證滿意,不滿意退貨。 直到我多次去過「小雨點」我才基本上明白李兒真正的興趣所在。李兒從外鎮弄些十七八歲的小丫頭,每月給她們一佰元,客人的小費除外,以張全的口吻說她們在鄉下喂條豬也要三個月,言下之意在這兒褲帶一松便大功告成。李兒和張全在每一個小包間按上監視鏡,慌張偷情的客人一般不會注意這個小孔,李兒就躲在後面看著不聲不響。有時候客人和小丫頭們的動作實在離奇她忍不住失聲大笑,這時刻她感到這一天很充實。慢慢地李兒從窺視中體會到越來越廣大的樂趣其樂無窮。 我陷在大廳中軟硬適度的沙發裡,李兒把我安排在三號台。廳的左側便是十三平方尺的小舞廳,可以說沒有燈光。先唱歌再跳舞最後進裡屋的休息室,標準的三大步上藍程式。 李兒身著大膽的紅色旗袍,端盤水果向我走來,我賣給她的新式的胸罩使她的乳房富於樂還真有點揚武揚威的架子,她的腰也極到位。 我們都是介於虎狼之間的女人。 我問生意好嗎?她說現在還好,以後就難說了。難道有人找你麻煩還是竟爭太激烈。 李兒輕輕地轉了轉杯子說,一遇嚴打這兒就清靜了。你知道我也是公安局出來的人。 「我是一個受傷的女人」,一號台的男人在學女人樣唱港臺流行歌曲,另一個男人接著唱到「愛上一個不回家的女人」。男男女女在調情,氣氛算有了,輪到我點的容易讓我滔滔不絕的「濤聲仍舊」,我讓李兒幫我唱了算了,李兒不肯說沒有聽過我唱試試吧。我咬口蘋果繼續說,皮肉身涯刺激人,但你有無從良的打算。李兒說,不在幹什麼,她要有興趣才行,她是奢移的人。 聽到她唱歌不知為何我的心又悶又空,她唱的還行象個正常的失婚少婦的哀怨。我說我要走了,明天還得開鋪子。李兒突然問平陽的毒癮現在怎樣。 你手頭有貨嗎,有就給他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李兒仿佛自言自語說我還是在意那事的。 我只在意細節,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們做時的位置? 真要知道? 是的。 他從後門進的! 那天晚上我隨李兒到她獨居的家,那天晚上是我和她之間交往高潮的開始。平陽仍然在床上氣息奄奄。 兩張厚厚的床墊席地而放,我害怕觸著她的身體,我穿上她寬大棉制的內衣,躺在床墊的右邊。我伸手觸到牆,光滑、冰冷。她倒隨便輕鬆,脫掉外衣,把從我店買去的三角內褲、胸罩暴露在我面前,走來走去,旁如無我,這是一個成熟的女人的身體,線條非常分明,幾乎無可挑剔或者說如同畫家們的人體寫生畫。 生活中已經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一些事,很多時候比夢還象夢,於是才有人生如夢的醒悟。 我感到熱呼呼的李兒的身體,她隨我也往右邊躺下。我們都不吱聲,當然不是在等待什麼。李兒的手似乎是很自然地放在我的腹部,沒有動作。李兒的細長、園滑,十字纖纖非常地古典。這算不算點到為止? 平陽成了植物人,一車人活著的是車主張全包括受輕傷的李兒。 他們開的桑嗒拉在通向G市路上與土地上碰得四腳朝天。以李兒的合夥人張全的話說他們為平陽慶生開車去公路旁的鳳皇城吃火鍋。那天我去G市進貨當天沒有返回梅鎮,他們在吃飽喝足的回程途中平陽要求開車說他曾經學過。張全拗不過他,把方向盤讓給平陽。平陽沒有開到五分鐘,車就毫不客氣地沖到水田裡了。 死者沉默不語。死者身體上的血凝固為鐵銹紅,我的目光掠過現場,我不知道我看到的車禍對我以後的視覺、味口有沒有不良影響。事實上在我未來的生活中我吃的越來越少,我摸摸我的嘴唇,口紅還在,我是幸運者。但我懷疑是不是李兒搗的鬼?蓄意謀害平陽以絕我的後路使我死心塌地地和她好下去如同我們有過的幾個月生活一樣?我不得而知。 醫生說平陽不會醒來除非出現奇跡,這不是生產奇跡而是相互說相聲的時代。 幾個星期以後,我到醫院接出平陽再把小紅從李兒的歌廳帶到家,讓她暫時照顧平陽,給他做做稀飯,炒點青菜等家務。平陽的腸胃功能、消化系統都沒問題,心跳也很正常,只是大腦死了沒反映。然而平陽好像喜歡小紅,他的左眼皮無力地顫抖了幾次,小紅雖說不明亮光豔但自有股青春少女的鮮嫩,皮膚白裡透紅,臉園園的,身體看上去也很結實。 小紅今年十八歲,有次李兒的卡拉OK廳來個包工頭指明要個沒開過苞的妞,出三佰元開苞費。李兒便把剛從鄉下找來的小紅領出。他們沒有進去包廂五分鐘,就聽見小紅的尖叫,進去一看,小紅下身正大出血。結果去醫院縫了三針,花三佰元醫藥費。李兒很生氣大叫大嚷說你出了三佰元就可以這樣對待她嗎? 我問過李兒那小妞怎麼會出那麼多血,怎麼個搞法?李兒肯定地說那包工頭是個植珠族,現在時髦往陰頸放幾顆珠子把女人搞得死去活來、鬼哭狼嚎。 我白天上鋪子晚上到李兒那去,我們之間不提平陽的事,我們的關係仍然一如既住,我們上床我們彼此撫摸親吻說很多甜言蜜語,我們從張全手中租些錄相帶看得如醉如癡,但我最瘋狂的時刻我有一隻眼睜著、半隻耳豎著,我要明白是不是李兒以置死地後生的精神出謀化策借我丈夫之手殺了他自己或者根本就不是他開的車,肇事者是車主張全?如此說來李兒這個險冒得也太大了,死者可能是李兒他們自己,難道李兒所做的一切僅僅因仇視男人王忠轉而喜歡上我,另一種原因可能李兒從骨子裡就是個雙性戀者。 在我與李兒共同生活的秋天,時常下雨的秋天,李兒從不在我面前提出她的前夫王忠,王忠是她的禁區。有次我說她是不是去看看王忠,他也過得不好。李兒臉色嚇人地白,白如雪,頭髮似乎也亂起來,她幾乎又哭著說,你要殺我嗎? 她是個奇怪的女人,她應有不同凡響的舉止。仇恨在她的心中生根開花,仇恨綿綿不絕,究竟王忠給她致命的一擊來自何處為何而來,李兒咬緊牙還是哭腔說,你要殺我嗎?李兒堅守著她與王忠關係最為黑暗的一幕,我和平陽的痛苦是現實的真切的平常夫妻過日子不順的痛苦。如果平陽恢復美貌,不再吸白粉,我們仍然是平凡的恩愛夫妻。太陽照樣升起。 她的手繼續在我的腹部逗留,指尖溫柔地劃著園圈。「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樓下的男聲唱著宛如積勞成疾懷抱傷痛仍然叫春不休不止的情人在歌唱。李兒猛然用她全部的身體如喪家犬般撲到我的上身,冷靜地說地很早就喜歡我了,相信我不會拒絕她,我會接受她。 這是真實的事件,水果具體地說是桂圓又含在她的口中。 李兒的手在我的沉默中繼續前進,她一把抓住我的乳房說,「我可不可以親你?」 我要她告訴我她上次是裝瘋還是真瘋。 真要知道。 是的。 我是真瘋。李兒的手並沒有停止撫摸我,她說,暫態性精神病,你一定聽說過。 我為什麼不屈不撓守著對她好奇的欲望,不管是她的風景在木丁街飄揚還是她作為一個靜物和我同床共眠。李兒知道自己是真瘋那不說明她不是真瘋嗎,如果她說是裝瘋難道就說明她真的清醒嗎?這樣一步步推論下去我會陷入我的神經是否正常的疑問怪圈。在李兒手指的引導下,我決心聽憑我蠢蠢欲動的激情蕩開從體內破身而出。我反抱她、親她吧,讓她在我的身下化去象一幅潑墨的山水畫穿過欲望進入至高的境界。她的身體優美無比尤其是乳房堅實光豔讓我嫉妒。她把手放在我的口裡,我隨勢咬了一口。她沒有叫出聲,忍著痛滿意地吮著放回觜中的手指,她吮了好長時間。我們僵在床上,我不知她下一步動作,我想我們繼續這樣玩,我們定能為之迷亂,高潮迭起。 「我歡喜女人,不知是不是由於打小我骨子裡傾向女性,以至於對男人平添層隔模。二十三歲以前對男人可說是若視無諸不住心裡去。在作女人的意思方面我成熟的太晚。怪事呵。我和男人終於沒法交融,我現在才明白我喜歡女人。男人的身體太單調,沒有曲線,沒有富於彈性的白白的皮膚,而且男人除了激情還是激情,做完了就完了,我很不喜歡。我喜歡女人,女人的欲望藏得很深,深到我們都不明白的深不可測,我在女人身上能發現自己,我們的欲望層出不窮。亞」李兒呼喊我的名字,她不再舔她的手指,她的嘴空了,她說話,「亞,放鬆你自己。」 我不是夢見過和李兒在床上嗎,我也要她的,這是從未經歷的體驗,生命太短暫,當我老了把往事浸在水中一層又一層地剝開心中翻騰股股時光如閃電飛逝故人離去的真切憂傷,不會因鎮壓欲望而遺恨,秋天,收穫的季節感動我至少應該有接進李兒肉體的決心。平陽如果看到我和李兒興高采烈滾在一塊,分不清誰是誰,他會象犯毒癮吐出口水嗎?我不能說我們在愛著,我和李兒,在做愛的過程中愛似乎被吸幹了,做愛成為極為客觀的事件。我們都太關心我們自身,賦於每個動作、手勢甚至每次呼吸以愛意而不在乎對方的身體。我們表達了,我們在做愛就行了。 李兒的目光朝前凝視快樂而硬實,她飽滿地坐在一張紅椅子上赤身裸體,安適、細緻並且透出某種危險的幸福情調生動再現了她最為欣賞的詩句「燈心絨幸福的舞蹈」,她容光煥發光彩照人,她夢幻般地嘆息這樣真好、真好。 我疲憊不堪,我偃旗息鼓。秋天的夜晚空曠、冷寂並且微妙,我獨自走到陽臺急促地呼吸,生活的意義是可以被忽略的,李兒仍然飽滿地坐在紅椅子上目光如炬但我已嗅到她體內埋藏著的桂圓氣息正在腐爛。我為之動容憂傷,美是瞬間的事如曇花一現,女人的美尤其如此。李兒的內心以及她行為做事太過激烈,最尖的東西最易破碎。與她相比我生活化多了,我守著我的鋪子我的那些三角內褲。李兒是不甯的,世界上又有多少新鮮事供李兒尋求呢? 梅鎮人發現並嘖嘖稱奇我與李兒的同居關係是通過王忠的嘴出去的。不知何時他弄到了李兒的鑰匙,在九月二號站在我們的面前。我清楚地記得李兒說不出話,整個人癱倒似地痛苦,她想嘔吐,但又吐不出,憋得難受。李兒兩次分別與男人、女人做愛被人捉著,可憐的李兒無處可逃、無地自容。 只有我還能讓不屑一顧的神情從嘴角溢出,而王忠似乎大獲全勝滿載而歸。他冷冷地笑,「果不出我所料。」,出門時他沒有忘記詛罵聲「賤貨」。 我英俊過的唯一和我有肉體關係的男人死了,他偷吃大量的安眠藥。他死的那天,木丁街有家餐館開業,業主請來一幫吹號的傢伙,鑼鼓掀天。我得知他的死訊時正在和一大早趕來退貨的男顧客爭吵,我叫他下午來退,早晨退貨不吉利,會壞一天生意。他聲明他路過此地馬上要走。我說這樣好不好我給你錢,算我送你。 男顧客大叫起來說你以為你有錢嗎,有錢就可以侮辱我嗎? 我說他有沒有搞錯,人心不足蛇吞象。 男顧客站在鋪子中央揮舞著金黃色大號乳罩不停地叫「神經病,神經病。」 我看見小紅穿過馬路,氣喘,她分明嚇壞了。我說沒什麼大事。 小紅嘩地哭著說,怎麼辦,亞姐,他死了,我第一次看死人在床上。 誰都有第一次,我這就去第一次。 我從男顧客手中接過乳罩使勁扔到街上,從黑包中抓幾張鈔票往他身上塞,鎖門直往幾個月沒回的家跑。 現在李兒來陪我守靈,身著白衣,施淡妝,她和我丈夫平陽一夜露水夫妻。男人和女人只有撕開友誼的面具踏入性愛的領域才能表現出真正自然的男女關係,恨之入骨或愛得血肉模糊,才容易不做態、不矯情、不心懷鬼胎暗度陳蒼。女人最不會忘記和她有性關係的男人,他們顯示在夢中在不經意的日常生活中是一個又一個無形的陷井。 我雙手合十,一張大白布罩著平陽瘦可見骨的肉身,李兒點燃蠟燭,我注意到她面孔觸目驚心地美。 我和李兒相對無言默默坐了一夜,我又嗅到了她身上深埋著的桂圓的味道。李兒不願意參加平陽火化的儀式,她正在恐懼著什麼,平陽的死似乎有所象徵。假如有來世我寧願做一個美貌的年輕巫婆到處顯靈在單身的房間遍插玫瑰香氣襲入鮮花朵朵。 我告訴李兒,明天我把「處女茶」交給王忠,雖然平陽已經死了。 為何還要提王忠的名字,難道他要了你。李兒悲憤盯著我說。 你病了。我認真地說。我不相信李兒竟愚蠢以為我在演出換夫的喜劇,我於是明白李兒的佔有欲如此地強,我對王忠並無好感,那種自以為讀了幾本書就以為一加一不等於二的男人滿街隨處可拾,上面說過王忠企圖靠近我有可能是抱我,一個單身男人和一個單身女人在房內陽光又是那麼明媚,但他坦言他不行了,性能力隨李兒而去,變化突如奇來不可思議。我靠牆而立,王忠與平陽相比太過陰冷,每說一句話好似話裡還有話。王忠在我身後說,離開李兒,她很危險。 我回過頭直視王忠煥散的身體,李兒在梅鎮很不容易,你為何要傷她的心。 是嗎?王忠冷笑。 現在,李兒雙手抱著身體,平淡地自言自語,我是瘋過的人,我還怕病嗎? 你應該去打理下卡拉OK,全部給張全了嗎?我企圖轉換話題。 還要活下去嗎?李兒自顧自說話。 秋天是有風的,也有雨水,兩個女人面對一個男人的屍骨窒內別無他人,李兒借來了一盤哀樂,放著。我此刻聽出哀樂為慢三步,可以用來跳舞。 我們倆圍著平陽的屍體旋轉,一個圈接一個圈,李兒帶著我,歪歪斜斜的影子印在牆上,輕歌曼舞。李兒很投入,安靜地微笑,朝著我,跳了一會,我們都感到一股鬼氣從腳底下流出,慢慢地浸到腰部,李兒好像握不住我的腰,手竟無力地降落下來。而就在這時,有人敲門,不要去開。李兒說。好吧,不開。門,仍然在響。 我知道你們在,開門吧。李兒聽出是張全的聲音。 張全和小紅站在我們面前。小紅身著拖地的黑色長裙,張權則西服、領帶。 今天是你們的大喜的日子嗎?李兒問。 是的,我們今天結婚。張權回答,小紅小鳥依人樣勾住張權的手臂,笑著。 你們走吧,我們的喪事還沒完呢。我看不慣小紅在笑,當然結婚的她順理成章地笑。為什麼不呢?但我仍然趕走這對新人,沒有什麼,李兒說,我們繼續跳吧。好吧,跳。 日子混亂不堪,日子又過得很快。已經是早春的氣象了,張全和小紅遠走深圳說有家夜總會老闆請他們,李兒便把「小雨點」卡拉OK頂給張權的兄弟張力,辦完一些手續,李兒很無助的樣子。我的心情也不好基本上沒心情,可我的「玩一把」鋪子得開,李兒幫我守了幾天,守得她沖我叫喊說恨不得把這鋪子燒了,放一把火,冬天裡的一把火。李兒月經前幾天一如即往凶巴巴地亂發脾氣,我懷疑李兒和王忠結婚的決定就是在經前做出的。聽說西方婦女有藥可吃,專門治此種婦科病--經期騷亂症。我似乎沒有特別不良的反映,我不影響他人我只是愛吃零食,不停地咬東西。我咬著東西又去G市進貨,回來將三角內褲掛滿了牆很是晃眼。 李兒穿件大紅寬擺長裙子,緊身半透明上衣和我並肩坐在鋪子內。我們打量著木丁街走來走去的行人時而評論幾句針對男人的衣著,這領帶不配他的褲子,深色的西服應搭配淺色的襯衫,那個平頭很滑稽,走路外八字。呀,你看呵,這是對情侶,不象。這對象在搞婚外戀,打八折買給他們吧。這樣的日子又過了一個季度。 如果說我丈夫平陽的死對李兒是人生無常的感歎,張全和小紅遠走高飛則是個刺激的話,王忠的暴死(據說是食物中毒)對她就是打擊。 李兒是在王忠死前一天搬出我的家,她並有說出原因,我懶的再問。我開始疑心李兒愛過王忠,恨意也是愛著的依據,她忘不掉他,我疑心她以前告訴我的關於王忠的一些事全是她虛構的。她因愛而結婚因激情而結婚而且是難以抑制的激情。誰知道呢? 女人與女人之間關係的脆弱就表現在不肯說出全部的真實,無論如何得藏點什麼在身後,明裡暗裡為之爭奪著什麼。李兒走到哪裡當然是閃亮處於中心的女人,我喜歡看她快樂的樣子蕩來蕩去,她的笑很漂亮。 王忠的喪事她沒有出席,二、三輛送葬車開出梅鎮朝火葬場馳去,我正好在必經之地的木丁街守著鋪子。而就在這一天李兒放火燒了她原來的家。縱火後的李兒以夢游的步法逃出梅鎮。我無法打聽到李兒的消息,和她有關係的人非死即走,遠走他鄉,我們註定錯過了,在同一條路上走失。我也形影孤單地活地,穿著緊身衣。接連而三的死人事件加上李兒的失蹤把梅鎮的空氣調撥得陰冷緊張怪異好象隨時都要爆炸,人們在不安地等待,下一步是什麼?老人們又說李兒是不散的陰魂,只要有她在一天梅鎮就別想安寧,她什麼時候才死呢?她是災星。流言越來越多越結越廣,我似乎也相信她還是不要再回來的好,她不屬於梅鎮,她是異鄉人,水土不服,犯沖。我的疑心病隨著流言滾動到平陽的最早的毒品從何而來,平陽只說是社會上的一些朋友從南邊偷運來的。也許是李兒帶給他的,李兒當時在公安局,常聽她說收繳的白粉如何如何,人的意志力終是無法和物質抗拒,子彈穿過人的身體,發出清脆的響聲。人在藥物下也不堪一擊。 李兒消失了一個冬天至到春天出人預料地返回。在她消失的冬天裡梅鎮又發生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三個從G大中文系結業的女學生分配到鎮高中,她們青春的臉皮上充沛著血色,老人們說又來了一張群妖精,她們要我們種蘋果樹嗎?老人們在嘀咕。我坐在鋪子裡接待這三位學生,她們扭扭妮妮、嘰嘰喳喳買了我的新式內褲和胸罩,分別織著梅花圖案。而就在這時李兒站在我的面前,我幾乎沒有認出她,她裹一身的黑衣,手握一支》消象西式鬼節的人物。 李兒我要走了,父親來接我去美國,我對李兒說,我的父親來找我了。 你要去認一個陌生的父親。 是的。 保重吧。李兒說完她的祝福話飄飄然走出我的鋪子,我沖她笑笑,我想她看見了我的笑容。第二天梅鎮的老人們大聲地議論李兒自首事件。你說她會判多少年?現在還嚴不嚴打? 李兒正式宣判的那天我手握一張國際航班的機票,我與李兒將隔開一個大洋,但她服刑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可想而知充滿戲劇性,首先李兒的美定使男犯們不知所措,而李兒不甯的心必手出驚人之舉令大家措不及防,而我之於美國必將是一個更為不知所措的陌生人,我首先要對付一個陌生的父親以及陌生的兄弟,我變得更為陌生對於陌生人。但我必須起程,我也說不清為什麼我想到另外一個地方去。 我在打掃屋子時發現不少李兒吃完了的桂圓殼積在床底,我輕輕一掃,打開窗子時桂圓殼全部騰空而起飄在空中,我大聲地咳嗽,捂著嘴跑了出去。 九六年十一月二十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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