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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弱國,你會說「不」嗎?

  收屍車已經堆得滿滿的,密密麻麻的蒼蠅粘在裸露的屍體上,太陽曬著。工人一把抓起拉吉夫的身體,在屍車上找了一個空隙,把拉吉夫的頭往下塞一塞,他的兩腳還是在車外;車子又發動了。

  小小拉吉夫只有六歲,頭髮很黑,眼睛很亮,腿很細瘦。美國永備化學工廠洩氣,六歲的拉吉夫只是所謂第三世界國家一個小孩,跟他一起暴屍街頭的還有幾千個印度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拉吉夫懷孕的母親,即將生下的孩子不會再有濃密的黑髮,明亮的眼睛。

  弱國,有些什麼特徵?許多人會說:人口多、經濟落後、政治腐敗、社會不安、土地貧瘠等等,然後舉印度、菲律賓、烏拉圭……為例。但是,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特徵:他不會說「不」。

  先進國發展出「神跡麥」、「神跡米」,饑餓的弱國說:「要」,於是大量地引進,新品種很快地取代了傳統品種。「神跡米」長得快、長得多,「綠色革命」使弱國充滿了希望,使強國充滿了成就感。

  可是大地有他自己的平衡原則;任何一個種下的「因」,在短近或長遠的未來,都會結出一個「果」來。而這個「果」,對短見的人類而言,很可能是個惡果。新的品種需要大量的化學肥料。一畝傳統田或許只需要三十磅的氮肥,一畝新品種卻不得不用兩倍到四倍的氮肥。另外,為了維持新品的高產量,殺蟲劑的需要也急劇的增加。記得DDT嗎?一點點DDT流入水中,不算什麼。但是水中有藻類,經過食物鏈的積累產生放大作用,由藻類而魚類,當那一點點DDT滲進吃魚的鳥類中時,濃度已經達到七萬倍;因為體內高濃度的DDT妨礙了鈣質的新陳代謝,蛋殼因而變薄,經不起孵就破裂。許多鳥類因此沒有下代。

  同時,在母親的乳汁中出現了超過安全度的DDT;鳥,失去了下一代,那麼我們的母親呢?

  神跡米需要化學肥料;當先進國的化學企業問是否能到印度設廠時,貧窮的弱國興奮地說「要」,小小拉吉夫的父親興高采烈地變成化學工廠的洗槽工人。毒氣外泄的那一晚,拉吉夫的父親就倒在槽邊。

  先進國製造了嬰兒奶粉,但是自己國中的醫生勸導婦女拒用奶粉,於是奶粉企業「跨國」而到第三世界來推銷;弱國說:「要!」跨國公司買下廣告,告訴弱國消費者奶粉比母奶科學又高級。然後買通婦產科醫生,使醫生鼓勵婦女用奶粉育嬰。很有效率的,整個弱國的下一代都成為吃奶粉長大的下一代。

  煙,不管科學證據是否絕對,基本上大部分人都相信它對人體有害。先進國的煙草企業需要廣大的草葉供應,問巴西是否需要外快;弱國說:「要!」於是一畝一畝的大樹被砍下,換上煙草。傳統的雜糧米麥,也被煙田取代。說「要」的結果呢?錢是賺了,但是非正式的調查指出,每烘焙三百支煙的煙草就是一株大樹的砍伐,樹的砍伐,對生態平衡造成潛伏的危機。潛伏的危機還不是看得見的危機。這些像王國一樣富強有勢的香煙企業,在自己先進國家中飽受約束,不准作電視廣告,一些比較守原則的刊物,譬如《紐約客》和《讀者文摘》,也拒絕刊登香煙的宣傳。香煙王國因而轉向第三世界。

  據一九七六年的調查,雷諾公司花了五百萬美元,買通了三十個國家的中小官吏,菲立蒲莫里斯公司則承認花了兩百四十萬美元用在七個國家的大小官吏身上。這些錢所買得的;是弱國一個大聲的「要」字。巴西的街頭、電視、廣播中,無處不是香煙廣告。生動的畫面,誘惑的訊息,很技巧地使中年人覺得吸煙代表社會地位,使青少年以為吸煙表示帥氣、成熟。愈來愈多的青少年開始染上煙癮。在土耳其,任何公共場所部是煙霧迷漫,嬰兒與小孩在其中,也甘之若飴。

  在經濟上,臺灣已經不弱,但是,在說「不」的智慧上呢?

  每一年,我們已經向國外買進近三千萬美元的煙草。從今年八月開始,我們對先進國的香煙王國說「要」,就要進口一百億台幣的香煙。這個「要」,當然有它的理由。既然同是損害健康,我就看不出為什麼非要指定由公賣局來壟斷不可。但是,「要」了香煙之後,還有接著而來的問題:如果香煙王國要求公開作廣告呢?我們現在的回答是「不」,可是很令人不放心。如果他們也花五百萬美金來與我們的大官小官「溝通溝通」呢?錢,是不是會把「不」買成「要」?

  堅持說「不」,要有智慧,要有勇氣,也要有基本的節操。臺灣的土地與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已經受到多年來閉著眼說「要」的毒害,讓我們學習說「不」吧!

  原載一九八六年六月三日《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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