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女子與小人 | 上頁 下頁
一五


  §啊,女兒!

  李女士,你的信使我流淚。

  不,我並沒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兒,喜歡在洗碗時放聲唱歌,喜歡在星期天陪媽媽上菜市場挑東揀西,講話的時候眼睛都在笑」。但是我有一個兩個月大的嬰兒,她也有一對愛笑的眼睛,充滿好奇地看這個世界。我愛她每一寸粉嫩的肌膚,迷戀她每一個不經心的動作。所以我能夠體會,當這樣一團粉嫩愛撫了十八年突然失去的時候,那份如刀割的傷痛。

  更何況你的婉如受到那樣深的殘害,只是幫媽媽去買瓶醬油,只是抄條小路,免得趕不上晚餐。回家的時候,卻一身都是青腫。帶到醫院去,護士當著其他病人的面說:「怎麼這麼不小心,進去把褲子脫掉!」

  到警察局去報案,寫筆錄的員警問:「你認不認識他?有沒有跟他搭訕?有沒有跟他笑?你為什麼穿短褲出去呢?」

  我也讀了婉如留給你的信,其中沒有一個字指責污辱她的暴徒,卻充滿了自責:

  「媽媽,我覺得很髒,很羞恥。員警說得對,我不該穿短褲出去。即使是夏天也不應該,我自我的。可是媽媽,我只是出去買瓶醬油,去去就回來……

  「同學都不敢跟我說話,不敢正眼看我。每堂課我都是一個人坐在教室的最後面。文雄也不來我我了,現在的我也配不上他……我聽見班上的風英小聲說:要是我,我就去死———

  「媽媽,沒有用了。我只覺得自己很骯髒、下賤、恥辱,不能面對這個世界。女孩子失去了最寶貴的貞操,也沒有什麼幸福可言了。我的身體髒,我的靈魂也髒。啊,媽媽,我曾經做夢……」

  李女士,你說你痛恨那個暴徒,也痛恨員警找不到暴徒,他很可能正在摧毀另一個嬌嫩可愛的女兒,使另一個母親傷心痛苦。你說你沸騰的心想控訴,可是不知道控訴誰:誰殺了我的女兒?

  殺了你女兒的,並不是那個醜惡的暴徒,雖然他污辱了婉如。是婉如用自己的手,拿起刀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促使她做這個決定的,是她的觀念,而她的觀念來自這個社會;殺了你女兒的,是我們這個社會。

  婉如為什麼覺得羞恥?如果有不良少年無緣無故刺了她一刀,她會不會責備自己「下賤」?當然不會,那個不良少年才是可恥的人。可是,強暴也是罪行,為什麼婉如這個受害人反而倒過來指責自己?為什麼護士罵「不小心」,為什麼員警說她不該穿短褲,為什麼同學不敢正眼看她?

  這個社會喜歡用「純潔」來形容女孩子,失去貞操的女孩當然就不「純潔」了。不純潔,就是骯髒。

  女性的品德以貞操做為衡量標準,貞操,就是一個女人的價值,所以我們有「遮羞費」;當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發生了性關係,失去貞操,這就是她的「羞恥」;男人給她一筆錢,就可以把她的「羞恥」遮掉。從前的社會為寡婦立貞節牌坊,就在讚揚一個女子在丈夫死後不再有性的行為。現在的社會強調女孩子「純潔」的重要、強調貞操的聖潔——婉如,當然覺得自己可恥。

  這個社會對男性的縱容、對女性的輕視也逼使婉如走上絕路。暴徒拖著婉如的頭髮,毆打她、淩辱她、傷害她,這個社會卻對她說:男人具有性的攻擊欲望是天意,本來就有的;你做為女人的只能小心躲避,若不小心,活該!說不定,還是你穿了短褲去引誘他呢!

  婉如怎麼能不自責?

  貞操,也是個「貨品」,是嫁妝的一部分。結婚的時候,男人要點算女方送來了幾床被子、幾個冰箱電視機,還要確定女方沒有遺漏貞操那一項。婉如失去了那一項,文雄不再來找她,理所當然。一個女人的才智、能力,都沒有貞操來得重要。婉如再善良、再甜美可愛,知道她被「用」過了的男人,大概就不會親近她。所以婉如覺得——一還有什麼人生幸福的可能?

  李女士,就你的悲痛而言,我的分析的語調顯得實在冷酷。但是你的信中流露出你較廣大的關懷;你說:我要怎麼樣才能使別的母親不失去她們十八歲的女兒?要保住其他的女兒,我們就要真正知道婉如因何而死。

  如果我們的社會讓婉如知道,暴行就是暴行,她是個受害者,值得我們同情與保護,她就不會那麼自責。如果這個社會教育她:女人的貞操和她做人的價值毫無關係,失去貞操並不代表失去人格尊嚴,婉如就不會有那樣痛苦的羞恥感。如果我們的社會曾經鼓勵她:所謂貞操只是那麼可有可無的一層薄膜,女人的世界寬廣無限,沒有那層莫名其妙的薄膜,她還是可以追求事業,追求幸福,婉如就不至於那樣自棄,也不會拿出那支刀片來割自己的手腕。

  很不幸,婉如活在一個貌似開放,而其實頑固的社會—裡。有形的貞節牌坊已被拆掉,男人女人都滿足地說:「啊,臺灣沒有婦女問題,男女平等得很。」但是無形的貞節牌坊深深地建築在每個角落;男人對女人說,女人也對女人說:貞操是「寶貴」的,這種觀念,說穿了,不過是把女人當作盛著「貞操」的容器。「貞操」漏出來,表示瓶子破了,就可以丟到垃圾堆去。

  婉如也以為自己已是個有裂縫的破瓶子,所以她把自己丟到垃圾堆裡去掩埋。

  李女士,可敬的媽媽,員警即使抓到了那個暴徒,也只拯救了少數幾個可能受害的女孩。但是我們這個社會的貞節牌坊觀念一日不改,我們就有千千百百個女兒可能拿起刀片,在莫名其妙的「羞恥」中毀了美麗的生命,碎了白髮母親的心。

  婉如有愛笑的眼睛,喜歡在洗碗時大聲唱歌,喜歡陪媽媽上菜市場;我的小嬰兒有粉嫩嫩的臉頰,清澈如水的眼睛,她也要長大。婉如不該是一個摔破了的瓶子,我的小嬰兒,不該是一個可能摔破的瓶子。讓我們拯救自己的女兒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