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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一九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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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一一今天好不好?她在沙發上睡著了。你要注意一下,我覺得她最近講話有點牛頭不對馬嘴。月亮升到海面上的時候,你坐到電腦前,開始寫:我們的父親,出生在一九一八年的冬天。然後腦子一片空白,寫不下去。你停下來,漫遊似地想,一九一八年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大戰剛剛結束,俄國剛發生了革命,段祺瑞向日本借款,「欣然同意」將山東交給日本。日本大舉進兵海參威。兩千萬人因流感而死,中國有全村全縣死光的。那,是一個怎樣的冬天啊。 我們不知道,這個出生在南嶽衡山腳下的孩子是怎麼活下來的。湖南的冬天,很冷;下著大雪。孩子的家,家徒四壁。我們不知道,七歲的父親是怎麼上學的。他怎麼能夠孤獨地走兩個小時的山路而不害怕?回到家時,天都黑了。我們不知道,十六歲、稚氣未脫的父親是怎麼向他的母親辭別的;獨生子,從此天涯漂泊,再也回不了頭。我們不知道,當他帶著憲兵連在兵荒馬亂中維持秩序,當敵人的炮火節節逼近時,他怎麼還會在夜裡讀古文、念唐詩? 我們不知道,在一九五零年夏天,當他的船離開烽火焦黑的海南島時,他是否已有預感,從此見不到那喊著他小名的母親;是否已有預感,要等候四十年才能重新找回他留在家鄉的長子? 我們不知道,當他,和我們的母親,在往後的日子裡,必須歷盡千辛萬苦才能將四個孩子養大成人,當他們為我們的學費必須低聲下氣向鄰居借貸的時候,是不是曾經脆弱過?是不是曾經想放棄? 我們記得父親在燈下教我們背誦「陳情表」。念到高齡祖母無人奉養時,他自己流下眼淚。我們記得父親在燈下教我們背誦「出師表」。他的眼睛總是濕的。 我們記得,當我們的母親生病時,他如何在旁奉湯奉藥,寸步不離。 我們記得他如何教我們堂堂正正做人,君子不欺暗室。我們記得他如何退回人們藏在禮盒底的紅包,又如何將自己口袋裡最後一迭微薄的錢給了比他更窘迫的朋友。 我們記得他的暴躁,我們記得他的固執,但是我們更記得他的溫暖、他的仁厚。他的眼睛毫不遲疑地告訴你:父親的愛,沒有條件,沒有盡頭。 他和我們堅軔無比的母親,在貧窮和戰亂的狂風暴雨中撐起一面巨大的傘;撐著傘的手也許因為暴雨的重荷而顫抖,但是我們在傘下安全地長大,長大到有一天我們忽然發現:背誦「陳情表」,他其實是在教我們對人心存仁愛;背誦「出師表」,他其實是在教我們對社會心存責任。 兄弟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仁愛處人、忠誠處事,但是那撐著傘的人,要我們辭別,而且是永別。 人生本來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場,情再深,義再厚,也是電光石火,青草葉上一點露水,只是,在我們心中,有萬分不舍:那撐傘的人啊,自己是離亂時代的孤兒,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別人。兒女的感恩、妻子的思念,他已惘然。我們只好相信:蠟燭燒完了,燭光,在我們心裡,陪著我們,繼續旅程。 在一條我們看不見、但是與我們的旅途平行的路上,爸爸,請慢慢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你正要將寫好的存入文檔,一個鍵按錯,突然冒出一片空白。趕忙再按幾個鍵,卻怎麼也找不著了;文字,被你徹底刪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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