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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川幼稚園(2)


  安妮把孩子放下時,我注意到她圓滿的肚子。

  「生產之後,還繼續工作嗎?」我問她。

  「不了,母親是孩子最好的照顧,我出來工作,孩子就失去了最完美的成長環境,我就對不起他。」

  「所以你不願自己的孩子上幼稚園?」

  安妮搖搖頭,安琪也說:「再好的幼稚園也趕不上自己母親的腳邊。在這裡,我非常希望為孩子們製造『家』的氣氛,譬如說,建立一對一的關係,摟著一個孩子在角落裡好好陪他看一本書、講一個故事、教他唱一支歌。可是做不到,因為別的孩子會跑過來拉你、搶你——越是身為幼教人員,越是深刻地體會,母親是不可取代的。」

  貓川幼稚園的工作人員全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性。她們對自己的未來非常的清楚:工作三五年之後,與一個心愛的人結婚,生一個心愛的孩子.然後辭去工作,一心一意地扶持丈夫、照顧孩子。蘇黎世街頭到處都是年輕的母親推著兒車曬太陽的鏡頭。

  「孩子稍大一點之後,如果想再回頭工作,還會有機會嗎?」

  「機會不大。」安琪已經編完了一個籃子,被華安用肥肥的小手撈了過去。

  從此成為「家庭主婦」,她們似乎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惜。「一個家庭,需要一個專職的母親。」就這麼簡單:流行時尚所講究的,是個人才智的登峰造極,是以個人理想為終點的追求。貓川這幾位幼教人員卻似乎一點都不受流行時尚影響——家庭,仍舊是女人的義務,也是她特有的權利。

  ***

  「政府機構管不管你們?」

  「管?」安琪似乎不太能理解這個詞的意思。

  「我是說,監管幼稚園的品質。在美國,有些私立的養老院,老人在裡頭餓死了好久都沒有人知道。在瑞士,這樣的事情可不可能發生?幼稚園的品質由什麼來控制?」

  「蘇黎世市政府大概每二四年來看一次帳目,並不管品質。基本上,沒有什麼監管的機構。可是你說的美國的例子在這裡不太可能產生。首先幼稚園就不是一個營利的地方,其次,孩子們若受到虐待,父母們馬上會有反應。再其次,不是對孩子們特別有愛心的人,根本就不會成為幼教人員。這是個良心、愛心的工作——好像不需要什麼外在的監管嘛:我們明明知道,孩子數目越少,他所得到的照顧越周全,我們就不多收人,品質自然就維持了。」

  一個大人帶兩個半孩子,貓川幼稚園就一直維持著這個比例,而維持這個比例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要求把孩子送來的父母多得不得了。大概十個孩子中,貓川只能收一個。那麼這選中的一個是憑什麼標準呢?

  「第一優先給單身的媽媽———沒結婚的,守了寡,或者離了婚的。這樣的女性受迫於環境,不得不出去工作賺錢,我們就為她照顧孩子。

  「第二優先是給外國人——不懂德語的外國人,或者異國通婚、母親不講德語的家庭,我們就收,希望給孩子一個學習德語的環境,免得他將來進幼稚園或小學。不懂德語,會受別的孩子的排擠,成為受欺負的第二代。

  「至於純瑞士家庭、有父有母的,我們就少收了。在那樣的家庭裡,通常母親『應該』撫養孩子,如果母親堅持要外出工作,他們就只好另外請專人帶孩子了。」

  下午六點,姬若的母親鐵青著臉一陣風似地卷了進來。上了一天班,又趕著來接孩子,她顯得勞累而緊張。

  「我根本沒結婚,」她一面幫姬若穿大衣、系鞋帶,一面說,「安東尼沒等姬若出生就走了,現在他所負的責任就是每月五十法郎克,剛好夠我買一張火車月票。還好有貓川幼稚園,要不然,姬若和我只好靠救濟金生活了。」

  姬若快樂地摟著媽媽的脖子,搖著小手跟每個人說再見。

  「孩子雖小,敏感得很,」安琪等他們走了才說,「你別看姬若還不到兩歲,她卻很知道她來這裡的原因和華安不一樣。華安輕鬆地來,華安媽媽還和他玩幾分鐘之後才離開,他來這裡是為了有其他小朋友跟他一塊玩,可以學講德語,下午媽媽來接他回去,天氣好的時候,早早就接走,到外面去玩。姬若知道她是非來不可,因為媽媽要出去賺錢養她,她不來這裡,媽媽就不能賺錢,事態嚴重。所以小小姬若就不那麼輕鬆愉快……」

  ***

  一個五歲大的男孩,長了一臉雀斑,探進頭來問:

  「丹尼有沒有來這裡?」

  這該是幼稚園大班的孩子了。我想起臺灣的幼稚園競爭著教孩子英語、算術等等「才藝」的事情。問安琪他們的幼稚園「教」些什麼?

  「我們的孩子沒那麼『早熟』。一個三歲多的孩子,我們大概教她怎麼樣自己穿衣服。四五歲的教他怎麼樣系鞋帶。基本上,幼稚園是因材施教的。如果安德列的手指運作特別笨拙,我們就跟他玩玩具做的穿針引線的遊戲,讓他練習手指操作。漢斯如果特別躁氣,蹦來蹦去一分鐘都坐不住,幼教人員大概就陪他坐下來描一張畫,讓他定定心。

  「有一個中國女孩,聽說是上海來的,不會一句德語。我們一方面跟她多說話,一方面教她玩幾種瑞士小孩最喜歡玩的遊戲;她只要會了這幾種遊戲,就可以馬上和其他小孩玩在一塊,不至於因語言而覺得孤立。她才來一個多月,現在已經和別的孩子玩得很好了。

  「每一個孩子都有不同的個性、不同的特點;幼教人員看准了他的特點而去親近他、啟發他。幼稚園是一個『玩』的地方,不是『教』的地方,就是啟發,也要從『玩』中得來。」

  ***

  貓川幼稚園在瑞士德語區是個相當典型的幼稚園,它有設備、有專業人員、有品質,最重要的,整個幼稚園的運作有工作人員的愛心與責任感為基礎。當然,幼稚園也反映出一些問題:幼教人員的待遇偏低(雖然她們沒有怨尤),以及婦女在就業與家庭之間的抉擇等等。

  反觀臺灣的幼稚教育,單看一項報導——百分之九十的臺北市幼稚園都不合格——就令人憂心不已。瑞士的孩子們得到的是什麼樣的照顧?臺灣的孩子們呢?瑞士大部分的婦女仍舊留在家中作母親——喂母奶、帶孩子到草原上翻滾、教孩子唱歌。少數的孩子上幼稚園,也有受過專門訓練的保姆看護。臺灣的婦女,尤其年輕的一代,大多放棄了母親的專職——不喂母奶,孩子交給保姆。而所謂保姆,多半只是一個有時間的婦人,絲毫沒有對幼兒教養的專業知識,愛心更不可知。

  臺灣的年輕、受高等教育的婦女為了工作而忽略母職當然是一個殘酷而迫不得己的抉擇。如果社會能夠建立起母假制度,讓職業婦女休假一年去照顧幼兒,或者容許她在孩子四五歲之後重新進入工作的市場,她就不需要把孩子交給不稱職的保姆,苦苦地抓住不敢放手的工作。

  如果臺灣的社會做不到「給我們的孩子他自己的母親」,那麼它至少也應該「給我們的孩子一個好的保姆」,一個好的幼稚園:有安全的設備、家的氣氛、專業的保姆、啟發性的、快樂、活潑的環境。在我們高談什麼同步輻射器、中文電腦、世界大同之前,是不是應該先照顧好我們家中那個有胖胖的小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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