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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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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 若冰到歐洲來看老朋友,華安媽媽期待了好久。晚餐桌上,她對華爸爸描述這個明天就要來訪的大學同學: 「她很漂亮,人永遠冷冰冰的。大學時候,我很羡慕她那副孤高不群的樣子,聽著笑話不笑,見到人不嘻嘻哈哈,大家都覺得她很有深度,我學都學不來。」 華爸爸敷衍地說了聲「哦」;他對臺灣那種有「深度」的女生一向沒有興趣,他喜歡像鐘楚紅那樣野性的小貓或者三毛那樣有情調的女人。 可是媽媽繼續回憶:「若冰的衣服永遠是最講究的,做了單身貴族之後,更是非名家設計不穿。她討厭狗,和天下所有的小動物。有一次我在學校草坪上看見三四隻胖嘟嘟、毛茸茸的乳狗跟著母狗在曬太陽,歡喜萬分地蹲下去撫摸小狗,若冰剛好經過,說:好噁心的小狗,軟綿綿的,真恐怖!她離得遠遠的,怕我碰過乳狗的手會碰到她。」 「媽媽,來,」已經吃過晚飯的華安來扯媽媽的袖子,「來講故事!」 「不行!跟你講過很多次,爸媽吃飯的時候不能陪你玩,等五分鐘。」媽媽口氣有點凶,懊惱兒子打斷了自己的敘述。 華安「哇」一聲大哭起來。這個小孩子聲音特別洪亮,爸爸用手指塞起耳朵,繼續吃飯。媽媽忍受著刺耳的難受,與小紅衛兵格鬥:「華安,你不可以用哭作武器。你再哭媽媽就讓你到角落裡罰站。」 仰天大哭的小臉上只見一張圓圓的大嘴,一滴眼淚滑下嘴角。爸爸放下餐具、推開椅子,彎下身抱起兒子,哭聲一半就煞住,華安改用德語指定爸爸為他講七隻烏鴉的故事。 媽媽長長歎一口氣說:「你這樣叫我怎麼教育他?」 父子都沒聽到媽媽的話;兩個人一起在看七隻烏鴉的書,坐在父親懷裡的華安,頰上還小心地懸著一顆眼淚。 若冰來之前,媽媽已經要西班牙阿姨來家裡清掃過,可是媽媽還得花半個小時打點細節。這個阿姨有個改不過來的習慣——她喜歡填空。譬如說,廚房的切菜臺上放了把頭梳(大概是媽媽在浴室梳頭時,發現華安獨自爬上了切菜台,慌慌張張趕來解救,梳子就順手留在那兒了),阿姨就不會把頭梳拎到浴室裡去放回原位,她會在廚房裡頭就地解決:找到一個洞就把頭梳塞進去,藏好,那麼切菜臺上就乾淨了。如果她在客廳茶几上發現了一支鋼筆,她也不至於把筆帶到書房裡去,她在客廳裡找尋一個洞,找到了,就將筆插進去,那麼茶几也就清爽了。 結果嘛,就是媽媽經常有意外的發現:頭梳放在啤酒杯裡、鋼筆藏在魚缸下麵、縮成一球的髒襪子灰撲撲地塞在花瓶裡、鍋鏟插在玩具卡車的肚子裡……在這些意外的發現之前,當然是焦頭爛額地尋尋覓覓。媽媽現在正在尋找的專案計有:家庭預算簿一本(會不會扁扁地躺在砧板底下呢?)、擦臉的面霜一盒(會不會在冰箱裡呢?)、毛手套一隻(會不會,嗯,會不會在廁所裡呢?),還有其他零碎的小東西,因為尋找時間過長,媽媽已經記不得了。 西班牙阿姨一星期來三次,每次兩小時,每小時媽媽得付相當於台幣三百五十元。「還好,」媽媽一邊數錢,一邊說給自己聽,「只要她不把馬桶刷子拿來刷碟子;不把筷子藏進排水管裡,就可以了,就可以了。」 可是有潔癖的若冰要來了,媽媽不得不特別小心。她把地毯翻開,看看下面有沒有唱片封套;又趴在地板上翅著書架背牆的角落,果然發現一架救火車。清理之後,媽媽開始清理自己。脫掉黏著麥片的運動衣褲、洗洗帶點牛奶味的頭髮。照鏡子的時候,發現早上華安畫在她臉上的口紅像刺青一樣地橫一道、豎一道。 媽媽特意打扮了一下,她不願意讓若冰說她是黃臉婆。最後一次照鏡子,媽媽看見額上的幾根白髮,也看見淡淡脂粉下遮不住的皺紋,她突然恍惚起來,恍惚記得許多年前,另一個母親對鏡梳妝後,歎了口氣,對倚在身邊十歲的女兒說:「女兒呀,媽媽老嘍,你看,三十六歲就這麼多皺紋!」 那個嬌稚的女兒,此刻望著鏡裡三十六歲的自己,覺得宇宙的秩序正踩著鋼鐵的步伐節節逼進,從開幕逼向落幕,節奏嚴明緊湊,誰也慢不下來。 媽媽輕輕歎了口氣,門鈴大聲地響起來。 若冰是個獨立的女子,到任何國家都不喜歡讓人到機場接送,「婆婆媽媽的,麻煩!還要道別、還要握手、寒喧,討厭!」她說。 門打開,兩個人對視片刻,若冰脫口說:「你怎麼變這個樣子,黃臉婆?!」媽媽張開手臂,親愛地擁抱一下老朋友,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 訪客踏進客廳,問著:「兒子呢?」 「你不是討厭小動物嗎?」媽媽說,「送到幼稚園去了。」 華安回來的時候,若冰正在談她的年度計畫。休假一年中,半年的時間用來走遍西歐的美術館及名勝,兩個月的時間遊中國大陸,最好能由莫斯科坐火車經過西伯利亞到北京。剩下的四個月專心寫幾篇比較文學的論文。 「媽媽,」華安保持距離、略帶戒心地觀望陌生人,「她是誰?」 「這是臺北來的冷阿姨,這是華安。來,握握手。」 華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著冷阿姨,握手的時候客人有點局促,沒有抱抱華安的衝動,也不願意假作慈愛狀去親近孩子。華安已經站在她膝前,玩弄她胸前的首飾。「什麼名字,媽媽?」 「項鍊,那個東西叫項鍊,寶寶。」 「很漂亮!」華安表示欣賞若冰的品味,但也感覺出這個阿姨和一般喜歡摟他、親他的阿姨不太一樣。他很快就自顧自去造船了。 「你的生活怎麼過的?」客人松了口氣,整整揉亂了的絲質長褲,優雅地啜了口薄荷茶。 「我呀——」媽媽邊為兒子倒牛奶,邊說,「早上七點多跟著兒子起身,侍候他早點,為他淨身、換尿布、穿衣服,督促他洗臉刷牙。然後整理自己。九點以前送他到幼稚園。十點鐘大概可以開始工作……」 「寫文章?」 「不,先開始閱讀,一大堆報紙、雜誌,看都看不完。截稿期近的時候,從十一點就在書桌上坐到下午四點,中飯都沒有空吃。四點鐘,匆匆趕到幼稚園去接寶寶。四點以後,時間又是他的了。陪他到公園裡玩一小時,回來做個晚飯,服侍他吃飯、洗澡、講故事,到晚上九點他上床的時候,我差不多也在半癱瘓狀態。」 若冰同情地望著媽媽,說:「我記得在安安出世之前你有很多計畫的……」 「當然,」媽媽的話被華安打斷了,他要她幫忙把救生艇裝到船上——「我每天還在想著那許多想做的事情。我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學批評理論好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達的解構主義,理論我知道,但實際上怎麼樣用它來解剖作品、它的優點跟局限在哪裡,我一點也不清楚。我也很想深入瞭解一下東歐的當代文學,譬如匈牙利與捷克,還有專制貧窮的羅馬尼亞。嗨,你知道嗎?Ionesco的劇本又能在羅馬尼亞演出了,他雖然以法文寫作,其實是個道地的羅馬尼亞人呢——哎呀,我的天——」 華安坐在答錄機前,正在專心一志地把錄音磁帶從匣中抽拉出來,已經拉出來的磁帶亂糟糟纏成一團。 若冰看著媽媽去搶救那些錄音帶,坐立不安地說:「他不會靜靜地坐下來看書嗎?」 媽媽拿了支鉛筆插進錄音卡,邊卷邊說:「若冰,你看過小猴子靜靜地坐著看書嗎?」 「華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媽媽放了錄影帶,知道白雪公主會帶來大約半小時的安靜。 「我還想大量地讀當代大陸作家的小說,從北到南,一本一本讀,然後寫批評,一本一本批評。 「我還想旅行。和你一樣,到大陸去。我想到西藏待兩個月、陝北待一個月、東北待一個月、上海北京各待一個月。還想到內蒙古。還想到法國南部的小鄉村,一村一村地走,一條河一條河地看。 「還想寫一流的採訪報導,以國家為題目,一國一國地寫。用最活潑的方式深入寫最枯燥的題目,把活生生的人帶到讀者眼前。 「還想製作電視節目——」 「什麼意思?」若冰淡淡地問:「你不是最瞧不起電視嗎?」 「你聽嘛!」媽媽瞄一眼電視,七個小矮人正圍著熟睡的公主指指點點,她繼續說:「我想作一個歐洲系列,每一個國家作一小時的錄影。譬如介紹瑞士的一集,題目可以叫「誰是瑞士人?」把瑞士這個小國的混合語言、種族、文化的奇特現象呈現出來。這不是風光人情的掠影,而是深刻地、挖掘問題的、透視文化社會的紀錄片。當然,每一個片子背後都有作者的個性與角度在內,就像一本書一樣。作完了瑞士作德國——西德與東德;然後每一卷錄影帶就像書一樣地出版、發行……」 媽媽講得眼睛發亮,無限憧憬的樣子,客人冷冷地說:「這樣的東西會有『讀者』嗎?」 「怎麼沒有?若冰,」媽媽興奮得比手劃腳起來,「臺灣不能只靠錢,還要有內涵——」 「媽媽,」華安扯著媽媽的裙子:「有ㄍㄚㄍㄚ了。」 「哦——」媽媽蹲下來,嗅嗅寶寶,嗯,氣味很重,她說:「寶寶,你能不能在有ㄍㄚㄍㄚ之前告訴媽媽,不要等到有ㄍㄚㄍㄚ之後才說?瑞士的小孩平均在廿七個月的時候,就可以不用尿布,自己上廁所了。你再過幾天就滿廿七個月了,你幫幫忙好不好?」 華安不置可否地讓媽媽牽到浴室裡去了。 回到客廳,媽媽關掉電視,拿出彩筆與畫紙,鋪在地上,讓安安玩顏色,畫畫。 「還有,」媽媽意猶未盡:「我還想做一件事,就是出一系列孩子書。我可以找楚戈——楚戈那個老兒童你認識嗎?挑選臺灣十個家庭,各有代表性的家庭,譬如一個茄定的漁家、一個屏東的農家、一個三義的客家、一個基隆的礦工家、一個蘭嶼的原住民家、一個台東的牧家等等,當然一定得是有幼兒的家庭。我們去拜訪、觀察他們的家居生活,以小孩為核心,然後楚戈畫、我寫,每一家的生活故事都成一本兒童書,讓臺灣的孩子們知道臺灣人的生活方式和臺灣的環境——你說怎麼樣?」 「餓了,媽,餓了!」華安不知什麼時候又來到身邊,扯著媽媽的衣袖,「媽媽,餓死了!」小人用力掐著自己突出的肚子,表示餓得嚴重。 若冰突然站起來,彎下身去收拾散了一地的蠟筆。媽媽才發現:啊,什麼時候客廳又變得一塌糊塗了?這個角落裡是橫七豎八的相片本子,那個角落裡一堆垮了的積木;書從書架上散跌在地,椅墊從椅子上拖下來,疊成房子。 媽媽給了華安一個火腿豆腐三明治以後,抬腿跨過玩具、跨過書本、跨過椅墊,跌坐在沙發上,感覺分外的疲倦。若冰在一旁察言觀色,用很溫情的聲音說: 「這種種理想、計畫,做了媽媽以後都不能實現了,對不對?」 媽媽軟軟地躺在沙發上,很沒力氣地:「對!」 「你後悔嗎?」若冰問的時候,臉上有一種透視人生的複雜表情,她是個研究人生的人。 華安悄悄地爬上沙發,整個身體趴在母親身體上,頭靠著母親的胸,舒服、滿足、安靜地感覺母親的心跳與溫軟。 媽媽環手摟抱著華安,下巴輕輕摩著他的頭髮,好一會兒不說話。 然後她說: 「還好!」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有些經驗,是不可言傳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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