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龍應台 > 啊,上海男人! | 上頁 下頁 |
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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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 蜜蜂和狗如何分辯玫瑰的顏色 玻璃鰻 全身透明的鰻魚。那身體不知怎麼回事,像個玻璃管,裡頭的骨骼內臟纖毫畢露,歷歷可數。一種沒有秘密的魚。 玻璃鰻的國籍,不,該說海籍,頗難確定。它出生在墨西哥灣,但是一出生就離家出走,一走就是天涯海角。出發時,母魚大概剛死,小鰻那柔細如水草的身體還擋不住浪的翻騰,但是它往一個方向遊去;所有初生的玻璃鰻都往一個方向遊去:北方的大西洋。大西洋在數千里之外,數千里的茫茫水域裡有狂風巨浪。當玻璃鰻游進大西洋時,它的身體已經粗大如人的手腕,體色稍黑,但晶瑩剔透如故。 從大西洋的咸水海域,玻璃鰻轉進歐洲大陸的河流。所有的大江歸納於海,所有自海入江的旅程都是逆流。玻璃鰻在江海匯合處開始它的逆旅,由咸海游向咸水河,由咸水河游向淡水河。淡水河在下游多半浩浩蕩蕩,水深流靜;越往上游湍流越多,無數的玻璃鰻在湍流裡耗盡了精力,氣竭而死。遇到瀑布,玻璃鰻用身體去撞那轟然射下的水箭,試圖翻越;那翻不過去的便被水沖走,沒入水草,化為泡沫,那奮力翻過去了的,便繼續逆流而上,上到水的源頭:也許是一灣人可以一躍而過的小溪,也許是一條孩子們勾身放紙船的田邊水渠,也許是一個野草叢生、蛙聲聒噪的池塘,也許是沼澤裡一窪野豬和糜鹿踩踏出來的爛泥潭。 玻璃鰻在歐洲的水域裡留居十五年;十五年後,它開始尋找回頭的路。得尋找,因為,它也許正置身於一窪爛泥潭裡,從一窪沼澤地裡的爛泥潭怎麼找到溪,然後找到河,然後找到江,然後找到名為大西洋的海。牧羊人在村子裡說,他們在呼喚走失的羊群時,差點兒踩到一條滑溜溜的透明的蛇。牧羊人怎麼知道,那是一條玻璃鰻,忍不住身體內如滾水沸騰的衝動,正竄出泥潭,狂奔大江大海。如果泥潭離河水太遠,它便要在陸上幹死。但是啊,它顯然別無選擇。 浮沉輾轉數千里,尋尋覓覓,玻璃鰻從歐洲的淡水河遊入大西洋,穿過冷暖相異的海潮,越過深淺不一的海溝,又回到了星光閃爍的墨西哥灣,玻璃鰻出生的地方。在這裡,它交配,懷孕,生產;當初生的玻璃鰻用它們柔細如水草的晶亮的身體向一個方向劃開時,它已死去。玻璃鰻。 扁虱 扁虱一有了生命形體,據說,就緊緊貼在一根樹枝下面,開始等。等什麼? 等一隻熱血的哺乳動物從它棲身的那根樹枝下麵走過。冷血動物,譬如蛇,就不算數,因為扁虱只飲熱血。當一隻四條腿的渾身暖呼呼的動物經過時,這扁虱看不見,它是個瞎子。可是它的身體能感應溫度;一感覺到溫度,它就一躍而下,八隻腳攫住獵物的皮肉,把頭深深埋入,痛飲一番。 這有什麼奇怪?哪個蝨子不吸血? 不,這個蝨子不一般。它並不像別的蝨子蹦來蹦去尋覓可飽食的對象;它貼在一根樹枝下之後就一生一世不再動彈。這位老兄等著,等著某一隻暖呼呼的哺乳動物剛好從它那根細枝下麵走過。 這個幾率有多少呢?德國的昆蟲學家逮到的一隻,他們說,已經貼著一根樹枝等了十八年。在十八年中,這只扁虱像冬眠一樣不飲不食不動不死,只是等待,等待一隻哺乳動物經過。 十八年後的某一天,若是剛巧有只胖嘟嘟的狐狸懶洋洋地晃過來,激動了扁虱的測溫器,扁虱撲上去,吸血吸個飽。唉,生命裡竟有如此酣暢狂歡的時刻! 然後呢?換一根樹枝?回到棲了十八年的樹枝? 當然不是;飽餐一頓之後,它要交配;交配之後就死亡。初生的扁虱跳上一根樹枝或葉片,開始等待。 水蠆 最好在一攤藏汙納垢的死水上看水蠆。孑孓的卵黏在石頭潮濕的底部,腐草爛葉浸泡在水裡。連風都不吹過,死水幽黑一片,表面似一層光澤無礙的皮,緊緊包著一汪水。在這個光澤無礙的弧形鏡面上,水蠆飄忽行走,急速如風中蓬草。它的身體只有一丁點兒。腿卻細長得不成比例,細如人的髮絲,張開像坦克車一樣跋扈。看那橫行水上的架勢,你以為這傢伙必定和所有的水蟲一樣可沉可浮,昆蟲學家卻發現水蠆竟然不會水;把那緊繃的水皮劃破,水蠆掉進水裡就得淹死。 不知道為什麼,自水蠆的眼睛所看出去的世界全是平面的,只有二度空間。它既看不見水皮下正張嘴想吃它的魚,極靜者又哪裡知道極動者的韻律? 水蠆的眼睛看見平面,我的眼睛看見立體,怎麼知道我眼所見才是萬物本體?狗的眼中世界一片灰,我的視野景觀繁花繽紛,怎麼知道狗眼所見不是宇宙真象?老鷹和鼠要如何品評風物,交換意見?蜜蜂和狗要如何爭辯玫瑰的顏色? 所以呢,「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莊子從本質上就不會是個暴君,他的思想也不會被統治者所用。 可是王陽明對生物的物理結構可能已經有所認識,知道蜜蜂和狗各自看花不是花,於是才想出另外一種看花的可能。朋友質問:你說無心外之物;這岩間花樹在深山裡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王陽明回道:「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在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以肉眼看花,那麼肉眼有單眼複眼的差別,色盲不色盲的相異。但是以心看花,則不論是對狗還是蜜蜂,那花的顏色都可以「一時明白起來」;狗追逐粉蝶,蜜蜂擇枝探蜜,人彎腰去嗅一簇初放的紫羅蘭,不都只是「明白」而已? 我 我有兩對眼睛。不戴眼鏡所見是一個世界,朦朦朧朧隱隱約約的世界;月亮是一點淡黃,松樹是一抹墨綠,遠處的人是晃動的影子。戴上眼鏡所見赫然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焦距對準了、顏色調亮了、線條清清楚楚的世界;我驀然發現葉叢中有鳥,鳥嘴中有蟲,蟲身上有毛,毛如細刺劍拔弩張。 我在生命裡等候,不知在等候什麼;我同時在急急追趕,不知在追趕什麼。我已萬里跋涉,天涯走盡,但是存在的本質並不曾飛越亙古的軌道,其不動不移一如那從唐朝起就不曾敲響的古銅鐘。 老鷹和鼠是我,蜜蜂和狗是我,水蠆是我,扁虱是我。當月亮從海上升起,刹那間照亮了正在翻身的藍鯨的背脊,我就明白起來:我也是那玻璃鰻,不知所以地往一個方向奔去,死生以赴。 1998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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